“看着大海、天空和星星,我通过大量的十字形来表现它们。自然的伟大深深打动我,我试图表达那种浩瀚辽阔、宁静和谐、协调统一……但是,我感到我仍然像一个印象派画家那样,表现的是某种特殊的感受,而不是真正的现实。”1915年的一天,荷兰画家蒙德里安写下这样的话。此时,他正处于艺术生涯的转折点:从之前具有野兽派色彩与笔触的表现性风格出走,穿越毕加索的立体主义,走向“新造型主义”的艺术探索征途。
探求“真正的现实”
蒙德里安孜孜以求的“真正的现实”是什么呢?对他来说,艺术不再是对自然的模仿与再现,而是要创造出一种表达人类普遍情感的“新”形式,一种人类共通的纯精神性表达。这一强烈的内在精神需求推动着蒙德里安在未来几年中,与荷兰很多志同道合的设计师、建筑师和雕塑家一起,创造出“风格派”艺术,一种彰显现代精神的纯粹抽象风格。
荷兰风格派对于艺术有着理想主义的追求,艺术家们认为当时的资本主义社会已经走入个人主义的终点,历史正等待一个崭新的、精神化新世界,而艺术拥有寻找与表达这种精神的责任与能力。找出代表这一人类普遍精神的抽象结构成为风格派艺术家的追求,以这种“新”的造型观念创造出来的艺术形式则因其普遍性而具有更高的真实性,这也是蒙德里安所追求的“真正的现实”。
1917年开始,蒙德里安开始在《风格》杂志上发表文章宣传“风格派”的新造型理念。他相信艺术能够改变客观世界,并始终保持着对于艺术的信念。他的“新造型主义”极大影响了包豪斯的设计与建筑风格,以至于在每一个热爱现代艺术的家居装饰风格中都能窥见蒙德里安的精神气质。这种抽象风格平衡、有序且乐观,彰显出宁静而清澈的人类本性。
追寻“宁静的理智之美”
与其他很多现代艺术家一样,蒙德里安接受的是传统艺术教育。他的艺术始于具象,20世纪初受到法国野兽派与立体主义影响,对艺术表现而非写实感兴趣。蒙德里安对造型艺术蕴含的精神性非常执着,他要寻找“隐匿于物质世界背后的精神形象”。如若一切艺术的源泉和起点是自然,那么蒙德里安则是一个面向自然说话的人,他的艺术征途开始于从自然走向抽象的演进过程。在他心目中,自然或许可能激发出两类完全不同性质的情感与精神,一种是个人主义的、表现性的;一种是普遍性的、纯粹抽象的。20世纪10年代的蒙德里安,正在精神性的探寻中从前者走向后者。
蒙德里安善于在对象中萃取精神性。在1910年的画作《夜晚的红树》中,我们看到一棵“红色闪电”般被内在能量照亮的苹果树,如爆竹般在夜空中崩裂,一股电流似的激情让整个画面突破了果树的物质限制。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作品,令人想起艾米莉·勃朗特笔下《呼啸山庄》中蛮荒自然孕育出的不受控制的情绪,但对画家来说,它依然太具体、太特殊,缺乏人类精神的永恒性。1912年,在《开花的苹果树》中,蒙德里安用立体主义的灰色调子与狂放的笔触重绘这棵苹果树,将兴奋不安的流动感逐渐遏制,让位于形式的审慎。但情感依旧攀附于苹果树的枝干之上,呼之欲出的形式还隐藏在那棵苹果树中。
1915年,也就是蒙德里安写下开篇那句话的时刻,当他长时间漫步于星辰大海的浩瀚宇宙之中,实形的自然终于经过情感的蒸馏达成了抽象的形式。他被烟波浩渺的宁静与宏大所征服,画下《海堤与海》。那些闪闪发光的十字交界点成为他未来持续使用的核心形式:水平垂直结构。这件作品拥有着“宁静的理智之美”,与保罗·瓦雷里的诗句交相辉映:
“午间的公正,通过火焰的焰点组成,
大海,大海,永远重新开始。”
但蒙德里安依旧认为,这些闪耀的十字形依旧没能彻底排除具体情感,这件作品或许依旧带着某些感伤主义的东西,并未表达出人类精神中由于力量的角逐而形成的均衡与平静——这一张力恰恰构成了精神世界的丰足与生机。自此之后,蒙德里安要为一种宁静的力量寻找到最终的形式。
令人振奋的“精神凯旋”
20世纪20年代,蒙德里安逐渐将物质世界的繁琐剔除,留下纯粹精神的基本结构,这也是“冷抽象”风格形成的时期。与康定斯基充满色彩表现与有机形状的情感世界不同,蒙德里安在绘画中只留下直线,排除了曲线,在他看来,曲线太“个人化”了;这些画作的色彩限定于三原色与黑白色,这是构成无限丰富的色彩世界的基本元素;在构图上,则只留下水平与垂直的关系。他的创作是深思熟虑、呕心沥血的劳作过程,对每一条线、每一块色彩都要做到精确的“合适”。蒙德里安认为,充满生机的抽象现实将欣悦、悲伤、恐惧等感情提炼得纯净清澈,从而达到永恒。
事实上,这些抽象并不“冷”,而是在迸发生命热度的同时拥有澄澈的宁静。
在蒙德里安的作品中,艺术摆脱物质世界而成为永恒的、触动人心的审美力量。蒙德里安的确寻找到了能够表达人类普遍情感的抽象结构,诚如美术史学者赫伯特·里德所言,“它是精神或态度的崇高表现;它是规矩与自由之均衡的化身;它是平衡状态中元素对立的化身;而且这精神的作用绝不低于物质世界的作用。”以蒙德里安的精神所构筑的艺术世界不仅是形式的实验,更是一次令人振奋的“精神凯旋”。这充满力量感的宁静与和谐,是这位诞生于150年前的艺术家面对喧嚣的世界做出的深刻而动人的回答。
(作者为中国人民大学艺术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