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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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日报 2021年08月14日 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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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愿作“拓荒牛”(逐梦)

舒德骑 《 人民日报 》( 2021年08月14日   第 08 版)

  图为大亚湾核电站俯瞰。
  影像中国

  他生肖属牛。

  牛,有着吃苦耐劳、坚韧倔强的秉性。他喜欢牛,在他的书房里,摆着十几头形态各异的牛雕像,但他最喜欢的还是那头拓荒牛——这头牛,是他人生的写照、生命的缩影。

  他几十年的生命旅程,就像一头拓荒的牛,带领战友们在神秘的核动力领域,奋力开拓,默默耕耘,让这块原本布满荆棘的土地上,开满了艳丽的鲜花,结出了沉甸甸的果实!

  他,就是人生充满传奇的“时代楷模”——彭士禄。

  神圣而艰难的使命

  “一声令下,打起背包马上出发!”

  1967年夏,一列由黑色闷罐车组成的军列,悄无声息地驶离北京西直门车站。

  彭士禄站在列车门边,望着华灯初上的北京城,思绪早已飞到了西南的深山沟里。此行,他们要去一个无名山沟里完成第一代核潜艇陆上模式堆建设的重大使命。这个使命,关系我国重大国防项目——核潜艇研制的成败。

  核潜艇技术极为复杂。当时中国处在资料、设备、人员、经费严重匮乏的境地,中国人能把核潜艇搞成吗?这是白日做梦,还是天方夜谭?国际上,有人不屑一顾,有人冷嘲热讽。

  这项神圣而艰难的使命,落在了彭士禄和他战友们的肩上。

  在“核潜艇,一万年也要搞出来”的誓言下,1962年,彭士禄开始主持潜艇核动力装置的研发工作。此时,正值国家困难时期,他把研究室的人组织起来,每天啃窝窝头,有时窝窝头不够吃,就到郊外挖野菜吃。彭士禄带领大家学习反应堆物理等理论课程。短短两年时间,他硬是把50多个学化工、电力、仪表的人带到了核动力学科的前沿。在进行反应堆设计时,没有电脑,他们就拉计算尺、打算盘计算参数;反应堆和各种设备参数,有着天文数字般的数据,他们就是用这种方法没日没夜计算出来的。

  在那些艰苦的日子里,彭士禄和大家一样,生活工作上没有任何特殊。他和大家一起咽野菜、啃白菜根,不但吃得津津有味,还和大家开着玩笑——条件再艰苦,有我当年在牢房里当囚犯、小时候当叫花子苦吗?

  是的,比起他早年吃的苦,现在已经好得太多了。

  彭士禄是我党早期领导人、我国农民运动的先驱彭湃烈士之子。他3岁时,母亲惨遭反动派枪杀;4岁时,父亲被捕牺牲。在白色恐怖中,为躲避追杀,他成天东躲西藏,甚至几天就要换一户人家,每到一家,就认爹认妈认兄弟姐妹,穿百家衣,吃百家饭。

  8岁时,彭士禄被关进监狱,10岁时,才从监狱出来。他举目无亲,小小年纪只好沿街乞讨。饿了,跟人讨要一碗米汤;困了,就在屋檐下、谷草堆里歇息。为了活命,他帮人打柴、绣花、放鹅、放牛等。11岁时,他又遭逮捕,被押送到潮安监狱关押。他的童年和少年,历经了人世的沧桑,饱尝了人间的苦难。他曾说:“坎坷的童年经历,磨炼了我不怕困难艰险的性格。几十位‘母亲’的爱抚,激发了我热爱百姓的本能;父母亲把家产无私分给农民,直至不惜生命,给了我要为人民、为祖国奉献一切的热血。”

  后来,党组织找到他,送他去了延安,他的人生才迎来转折。战争年代,他当过学生、战士、护士、工人、技术员,并于1945年成为一名共产党员。1951年,彭士禄考上留学生,先后在苏联喀山化工学院和莫斯科化工机械学院学习,并以全优成绩毕业,获“优秀化工机械工程师”称号。此后,他又响应国家建设需要,在莫斯科动力学院进修了两年核动力专业。在国外留学的日子,彭士禄从未在晚上12点前就寝。彭士禄知道,国家培养一个留学生不容易,他要尽可能地多学知识。而今,这些知识终于可以用来报效祖国了!年轻的他挑起了核潜艇反应堆研制的重任。

  核潜艇反应堆作为核潜艇的心脏,它的研制更是难上加难。彭士禄他们能把它研制出来吗?研制出来后能够驾驭它吗?这一连串问题,摆在他和战友们的面前。

  在潜艇核动力装置研制过程中,彭士禄主持了技术论证和主要设备的前期开发,以及核动力装置的扩大初步设计和施工设计,解决了一系列重大技术关键难题。“他性格虽然豪爽,还有几分幽默,但在技术问题上,却是心细如丝,能从堆芯一直推算到艇上的螺旋桨!”热功专家黄士鉴对彭士禄如此评价道。

  在那些艰难的岁月里,彭士禄和他的战友们如同在茫茫沙漠中艰难跋涉的探险者,他们忍受着烈日、沙暴、迷路的考验,以及干渴、饥饿、疲惫的折磨,但他们义无反顾,留下一串串坚定前行的足迹。

  在彭士禄领导下,研究者们没日没夜进行陆上和艇用核动力装置的设计。踏遍青山,八方寻觅。彭士禄他们终于寻找到建设陆上模式堆理想的地址——于是,他们乘坐着闷罐火车,离开北京,就要到西南那深山沟里去安营扎寨了。

  一场惊心动魄的试验

  有山风吹过,有岩鹰飞来。

  深山沟里,一切都要从零开始。八千军民在这里没日没夜地开山放炮、平整土地、修建房屋、安装调试设备、建设实验基地。这里交通不便、蔬菜奇缺、燃料不足、住房简陋、医疗困难,生活区离工作区有几十里远。无论刮风下雨,还是数九三伏,彭士禄这个总工程师带着大家,每天乘大卡车早出晚归,两头不见太阳。

  在那没日没夜繁忙的日子里,彭士禄幼年时在阴暗潮湿的牢房中、在沿街乞讨的日子里落下的病根,相继发作起来,时时折磨着他。可他一直强忍着身体的病痛,忘我地工作着。

  “这个人工作起来,就像‘拼命三郎’。”他的战友、核动力专家赵仁恺如是说。有一年,核潜艇调试试验时,彭士禄猝然昏倒在工作现场。当医生抢救他时,发现他不但胃穿了孔,还严重失血——令人惊异的是:他胃上还留有一个早已穿孔而自愈的疤痕,可他自己竟然不知道!

  经过八千军民两年多艰苦卓绝的努力,研发实验基地建成,设备安装调试到位。由中国人自行设计、自行建造的核潜艇陆上模式堆,就等着启堆后,功率提升这个关键时刻了。

  这无疑是一场惊心动魄的试验。

  核反应堆启堆后,升温升压时间确定在7月16日。

  这一天,整个研发试验基地气氛庄严肃穆,全体参试人员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彭士禄坐在指挥大厅里,神情镇定,没流露出一丝不安。随着指挥长发出的启堆指令,反应堆终于启堆。彭士禄熬得通红的眼睛死死盯住仪表。整个控制室里,大家表情严肃。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核反应堆功率一点一点提升。此时,整个大厅安静得只能听到墙上钟表的“嘀嗒”声。钟表微小的声音,像鼓槌一样敲在人们的心上。

  一排排红红绿绿的信号灯不断闪烁,一根根仪表盘指针微微跳动。在场的参试人员,都瞪大眼睛,全神贯注地观察着仪表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操作人员也正紧张而仔细地记录着各项实验数据。

  “报告彭总,蒸汽发生器有个安全阀门漏气。”巡检人员突然报告。

  “走,去看看。”彭士禄匆匆来到漏气的阀门前,略一思索,果断命令工人:“把它割掉!”

  “什么?把它割掉?!”在场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割掉!”彭士禄再次果断拍板。

  阀门割掉,试验照常进行。

  这位总工程师的工作作风,总是干净利落,决不患得患失,拖泥带水。

  在核反应堆装配前,要不要先搞一个陆上模式堆?这也发生过激烈争论。有人认为没有必要,因为陆上模式堆不仅使试制费提高一半,而且还会推迟潜艇下水时间。若控制不好,还会爆炸。彭士禄通过计算认为,建陆上模式堆是“吃小亏,占大便宜”,而且只有这样才能保证一次成功。彭士禄亮出他计算的各种详实参数,说道:“即使控制失灵,它也绝没有爆炸的可能。”

  这一次,彭士禄又果断决策把阀门割掉,是因为他经过计算得知,最高的温度也不会使机器压力超过设计压力。既然安全阀有点漏气,且不好改进,完全可以不要它。

  敢冒风险,这需要极大的勇气和底气。彭士禄在做出决策时,总会说:“对了,成绩归大家;错了,我来负责!”

  曾有人问彭士禄:“为什么敢拍板?”他回答:“其实有个秘诀,一定要用数据说话。”牢牢掌握实验数据,是他大胆决策的科学依据。凡工程技术大事必须做到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心中有数,一点儿也不能马虎。退休之后,他还不忘叮嘱老同事:“不管你现在的位置有多高,重要的数据一定要亲自算一遍,这样你心里才能踏实!”

  试验还在夜以继日地进行。

  试验现场,主辅机舱中蒸汽和油烟弥漫;蒸汽管道中灼热的气流在高速流转;离合器宽大的轮盘在高速转动,越转越快、越转越快……

  终于,8月30日18时30分,指挥长何谦噙着热泪、声音发颤地向全体参试人员宣布:“主机达到满功率转数,相应的反应堆功率已经达到99%,试验取得圆满成功!”

  “我们成功了!”大家屏声静气听完指挥长宣布的试验结果后,顿时欢呼跳跃起来——记住吧,1970年8月30日这一天,由中国人自行设计、自行建造、没用外国一颗螺丝的核潜艇陆上模式堆试制成功,彭士禄和他的战友们,开创了中国核能利用新的纪元!

  此刻,彭士禄没有加入忘情欢呼的队伍中,他沉重地合上眼帘,一下坐在了椅子上……他已经五天五夜没有合眼了。

  那一刻,宣布中国核潜艇陆上模式堆试验成功的电波,从深山沟里传到了成都,传到了北京,传到了太平洋、大西洋,传到了整个世界!

  一生只做两件事

  火箭!

  1988年9月中旬,随着一声山呼海啸般的巨响,一枚乳白色的火箭,从我国北方某海域大海深处的一个核潜艇上呼啸而出,喷着耀眼的火舌,扶摇直上,飞向浩瀚的苍穹!

  “轰!”火箭精确地落在预定海域。

  1979年,彭士禄被任命为中国核潜艇第一任总设计师。他们研制的核潜艇陆上模式堆试验成功后,随即就被装到了核潜艇上。彭士禄在担任核潜艇总设计师期间,指挥了第一代核潜艇的调试和试航工作,还成功组织了达到世界先进水平的高温高压全密封主泵研制。

  经过彭士禄和战友们的努力,1970年12月26日,我国第一艘核潜艇下水;1988年9月,水下发射运载火箭取得圆满成功——自此,中国成为世界上第五个具备核潜艇水下发射运载火箭能力的国家!

  “我的童年,刻满了深深的伤痕,也留存下人民对我的温情。我父母给了我生命,但天下无数的‘父母’,让我的生命得到延续。”当核潜艇成功发射运载火箭后,彭士禄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动情地说道:“这些‘父母’,对我比亲生子女还要好,没有他们,我可能早就不在这个世界了。他们有吃的先给我吃,自己挨饿却让我吃饱;有的为掩护我而去坐牢,有的甚至失去了丈夫、儿子!所以几十年来,我只能拼命工作,才对得起天下百姓。”

  上世纪80年代初,彭士禄完成核潜艇研制任务后,将主要精力从军工转到民用核能应用上来。

  在此之前,我国已经拉开了核电站建设的序幕。当时,中国发展核电,究竟该走哪条技术路线,选择哪种反应堆类型,成为学术界争论的焦点。经过缜密的科学论证和调研,彭士禄力排众议,提出应采用国际上技术成熟的压水堆方案。这一方案最后得到大多数人认可,并在我国核电发展中起到关键作用。

  北国的风霜,南方的烈日。那些年,彭士禄拖着病弱的身体,常年奔波在天南海北,不是在核电站工地,就是在去核电站工地的路上。1983年,年近花甲的他被任命为大亚湾核电站总指挥,为我国核电事业发展做了开创性工作。

  此后,彭士禄又担任核电秦山联营公司董事长。他仔细计算了核电站的主要参数以及技术、经济数据,胸有成竹做出决策,成功实现了我国核电由原型堆到商用堆的重大跨越。

  “无私奉献,支持弱者,敢冒风险,敢为人先;与世无争,与人无求,助人为乐;在别人的非议中走自己认为正确的路;要做减法,化繁为简。”这是彭士禄人生的座右铭。他的心愿则是,造出中国第一艘核潜艇,建好中国第一座核电站。“完成了这两件事,我就算对得起我的父亲了”。彭士禄做到了。

  “干惊天动地事,做隐姓埋名人”。几十年来,彭士禄的事迹,甚至连他的名字都鲜为人知。他说,核潜艇工程是个庞大的系统工程,是千千万万科技工作者和干部、工人集体努力的结晶。“我不过是与同事合作,为中国核事业做了该做的事。”彭士禄说。

  2021年3月30日9时,渤海湾晴空万里,碧波粼粼。伴随着激越的《中国英雄核潜艇》之歌,一艘轮船向西南方向行驶,到达指定海域后,彭士禄和夫人马淑英的骨灰撒向大海。他享年96岁,在生命的终点践行了自己的誓言——永远守望祖国的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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