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脱欧时代”的英国之路怎么走

    【摘要】进入“后脱欧时代”的英国，在政党政治、国家统一、社会共识和经济发展等方面仍将面临多重困境：脱欧的成功并不能弥合保守党内部在欧盟政策方面的分歧；以苏格兰和北爱尔兰为代表的地方分离主义和民族主义成为挥之不去的隐患；社会不平等进一步凸显，社会团结被撕裂；英国经济面临诸多不确定因素，甚至是持续下滑的风险。

    【关键词】后脱欧时代  保守党  地方分离主义  社会分化  经济风险

    【中图分类号】D80    【文献标识码】A

    2020年2月1日，英国正式结束47年的欧盟成员国身份，进入“后脱欧时代”。对英国而言，“脱欧”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结束，同时也意味着一段更艰难历程的开始。未来，英国不仅面临着与欧盟以及其他国家和地区进行贸易谈判的艰巨任务，而且还面临着如何消除政治分歧、社会裂痕，摆脱经济困境等更多艰巨任务。

    英国保守党内部分歧难以弥合

    保守党在2019年12月的大选中获胜，在议会中获得多达80个议席的优势，鲍里斯·约翰逊当选新一任首相，英国也得以在2020年1月31日顺利完成脱欧。但保守党的获胜并不能掩盖其内部在欧洲问题上的分歧和裂痕，并且可能影响英国政府未来与欧盟的谈判立场。而事实上，对于保守党而言，“欧洲”始终是个“问题”，它从来就没有在欧洲问题上达成过完全一致的立场，其欧洲政策始终伴随着矛盾和分歧。

    在2016年公投之前，英国保守党大体可分为支持欧洲一体化的“亲欧派”和“疑欧派”两个派别，而“疑欧派”又可分为“温和疑欧派”和“强硬疑欧派”，前者的代表如前首相卡梅伦，总体上支持欧洲一体化，但要求对其进行改革；后者则以现任首相（当时的伦敦市长）约翰逊为代表，主张英国退出欧盟。“亲欧派”和“温和疑欧派”支持留欧，“强硬疑欧派”则支持脱欧。在脱欧公投中，保守党的330名议员中，投票支持留欧的为187人，占56.6%；支持脱欧的有140人，占42.4%（另有3人意向不明）。而在30名内阁成员中，则仅有6名成员支持脱欧。可见，支持留欧的保守党议员占多数，但这与公投结果相背，为了“尊重人民的意愿”，保守党不得不公开表示支持英国脱欧，但在具体脱欧方式上，保守党内的派别演化为了两种类型，即“软脱欧派”（原来的“亲欧派”和“温和疑欧派”）和“硬脱欧派”（原来的“硬疑欧派”），也因此为后来的剧烈冲突埋下了种子。

    “软脱欧派”不希望英国与欧盟彻底“决裂”，而是希望在退出欧盟后仍留在关税同盟和单一市场，以减少脱欧可能造成的经济与社会动荡；而“硬脱欧派”则主张彻底离开关税同盟和单一市场，保证英国脱欧后完全自主掌控司法、边境和移民等政策，并且坚持认为，无论能否与欧盟达成协议都要退出欧盟。因此，特雷莎·梅政府历尽艰辛才与欧盟达成的脱欧协议，不仅遭到了工党等反对党的反对，更遭到保守党内“硬脱欧派”的反对，最终特雷莎·梅被迫黯然辞职。

    继任首相约翰逊是“强硬脱欧派”的代表人物，他的当选意味着保守党的脱欧立场在向更加强硬的方向转变。他 “宁死也要脱欧”的立场遭到保守党“软脱欧派”成员的强烈反对，包括前财政大臣哈蒙德等在内的10多名保守党官员辞职以示抗议。在后来的议会下院投票中，包括哈蒙德和克拉克在内的21名保守党议员支持反对党提出的法案，被约翰逊开除，保守党内部分歧达到了空前程度。

    通过提前大选，保守党顺利组阁，并完成脱欧的法律程序。但是，保守党内部的分歧并没有消失，相反，“软脱欧派”与“硬脱欧派”这两个派别的矛盾不仅有可能阻碍英国与欧盟顺利达成协议，甚至还有可能进一步激化。约翰逊承诺要与欧盟达成“宏大的贸易协议”，实现“零关税、零配额”，同时又承诺“完全收回”主权，认为无需遵守欧盟的各项法律和规则。但欧盟则反复强调“公平竞争”，即，如果英国想要与欧盟达成自由贸易协议，则必须遵守欧盟的现有规则，特别是在就业、税收、国家援助和环境等领域。约翰逊如果为了与欧盟达成贸易协议而继续接受欧盟的规制，则与“硬脱欧派”的主张相悖，但若不接受欧盟规则，则有可能会“无协议脱欧”，而这又是“软脱欧派”所反对的。但无论出现哪种局面，保守党内部的现有分歧都有可能进一步加深。究其原因，则在于保守党意识形态的内在悖论，即，在经济方面强调自由经济和自由市场，而在政治方面强调国家主权与民族主义，但这二者之间具有内在的“天然”矛盾，很难调和。

    地方分离势力与民族主义增强

    “英国脱欧”就像是打开了一只“潘多拉魔盒”，它释放出了强大的民族主义与地方分离情绪，特别是在苏格兰和北爱尔兰。

    苏格兰原本是一个独立的王国，1707年与英格兰合并，但一直存在着很强的民族独立意识，特别是在21世纪之后，随着苏格兰民族党力量的不断壮大，苏格兰的独立诉求愈发强烈。2014年苏格兰举行了第一次独立公投，但支持独立的选民不足半数（不到45%），公投没有通过。

    英国脱欧再次触发了苏格兰的独立诉求。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在于，苏格兰民众一直对欧洲一体化持积极态度（公投中苏格兰有62%的选民反对脱欧）。英国加入欧盟为苏格兰带来了实实在在的经济利益，特别是，欧盟通过结构基金、聚合基金等向苏格兰提供了大量投资。有研究表明，英国加入欧盟后，“欧盟因素”对苏格兰GDP的贡献为年均70亿英镑，占其GDP总额的4.5%；而苏格兰公共部门的岁入则年均增加了大约22亿英镑。从政治角度来看，欧盟加强了苏格兰的自治能力，特别是在有些问题上甚至可以绕过中央政府直接与欧盟打交道。基于上述原因，苏格兰强烈反对英国脱欧，并在脱欧公投结果公布后立刻表示希望再次寻求独立，而约翰逊的“硬脱欧”立场进一步推动了这一诉求。苏格兰民众多次游行示威，要求脱离英国，实现独立。在2019年12月的大选中，苏格兰民族党获得了苏格兰总共59个议席中的48个。大选结束后，苏格兰民族党领袖斯特金第一时间致函英国政府要求就苏格兰独立举行二次公投，遭到约翰逊的明确拒绝。尽管从法律上说，没有中央政府的允许，苏格兰就不能举行公投，因此英国国家分裂的风险至少在可预见的将来大大减少，但这并不意味着苏格兰民众的民族主义情绪就可以平息。舆观（YouGov）2020年1月的民调显示，支持独立的苏格兰民众比例达到了51%，这也是该调查公司2015年以来的历次民调中，支持独立的民众比例首次超过半数，特别是，一些原来反对苏格兰独立的民众由于英国脱欧而改变了立场。2020年1月29日，无视约翰逊的拒绝，苏格兰议会仍然通过了拟举行独立公投的动议。苏格兰议会将于2021年举行地方选举，如果苏格兰民族党仍能获得绝对胜利，就极有可能再次强力推进独立公投。特别是，如果英国经济由于脱欧而出现长期衰退，苏格兰的独立风暴将不可避免。

    在英国脱欧之后，爱尔兰岛南北统一的问题也再次浮出水面。与苏格兰一样，北爱尔兰也是欧洲一体化的支持者，在脱欧公投中，北爱尔兰民众支持留欧的比例为56%。这其中除了经济利益（北爱尔兰每年可从欧盟获得多达6亿英镑资助），留在欧盟对整个爱尔兰岛的和平也具有重要意义，特别是人员与商品的自由流动。对于那些希望与爱尔兰实现统一的部分北爱人士而言，与爱尔兰之间不存在有形边界具有极为重要的象征意义。过去，尽管爱尔兰南北两部分在法律上分属两个国家，但双方在很多方面都实施相同的欧盟规则，相互交流不存在任何障碍，也自然降低了其要求统一的愿望。但英国脱欧改变了这一切，特别是在约翰逊2019年7月就任首相之后，由于担心北爱尔兰与爱尔兰之间出现“硬边界”，支持与爱尔兰合并的北爱尔兰人越来越多，特别是支持留欧的北爱民众中，有越来越多的人支持爱尔兰岛南北统一。2018年12月以来，已经有几次民调显示，支持爱尔兰统一的比例超过了半数（51%-52%），而且，年龄越小，支持与爱尔兰统一的比例越高，只有65岁以上的人群中支持留在英国的比例超过支持与爱尔兰统一的比例。假设这个趋势得到延续，随着人口构成的变化，支持与爱尔兰统一终将成为大多数北爱尔兰民众的愿望。这一点也反映在北爱主要政党力量对比的变化方面：2017年3月，在北爱地方议会选举中，支持留在英国的政党议席数不到全部议席的一半，这种情况在以往十分少见。在2019年英国大选中，新芬党获得了7个议席，仅比支持脱欧的北爱第一大党民主统一党少1个议席，加上社会民主工党的2个议席，支持与爱尔兰统一的政党获得的议席数超过了支持北爱留在英国的政党，这是1921年来的第一次。而从现实上来看，由于英国脱欧，北爱民族主义者还获得了一个促进与爱尔兰合并的契机。按照约翰逊与欧盟达成的协议，英国承诺不在北爱尔兰和爱尔兰之间设立硬边界，继续保持爱尔兰岛的货物与人员自由流动，而是在北爱与英国的其他地区之间设立边境检查，北爱继续沿用欧盟的规则，而不是英国的规则。长此以往，北爱与爱尔兰双方规则的趋同和人员交往的便利也将成为拉近彼此感情的重要契机，而北爱尔兰由于与英国其他部分实施不同的海关规则，双方之间也许会出现疏远感。假以时日，很难说北爱是否会从英国分离出去。北爱尔兰议会将于2022年举行换届选举，如果届时议会的组成情况发生变动，特别是如果新芬党占据较大优势，则很有可能加大推动公投的力度，即使无法推动公投，但也有可能加剧北爱的动荡。

    脱欧撕裂英国社会

    在“后脱欧时代”，英国社会领域也将面临一些严重问题。当然，有些问题并非是由脱欧导致的，但却因为“脱欧”而被放大，甚至成为社会极端化的动因；有些问题则直接源自于脱欧。总体上看，脱欧加剧了社会分裂，导致阶级政治日益让位于身份政治。另外，脱欧背后的贫富差距拉大、社会不平等导致精英与民众的对立日益严重，民粹主义难以遏制。与此同时，对于移民的仇视也在加剧，英国的族群矛盾得到凸显。

    首先，在脱欧背景下，阶级属性进一步弱化，中产阶级不再必然支持保守党，传统工人阶级也不再必然支持工党，对“脱欧”还是“留欧”的支持也不再以阶级或阶层划分，相反，其他更精确表明民众个体身份特征的要素，例如年龄、性别、受教育程度、所在地区等，则不仅成为影响民众政党偏好的决定性因素，而且深刻地影响着民众对一体化的立场。换言之，脱欧加速了身份政治日益取代阶级政治的进程。原因在于，从2016年脱欧公投开始，支持“脱欧”还是“留欧”成为了英国人新的身份“标签”，而且，这二者之间是“非此即彼”的关系，几乎不存在缓冲的余地。这两种身份与其他身份特征相叠加，导致英国社会各阶层之间的分歧进一步扩大，整个社会被进一步撕裂。

    其次，脱欧凸显了社会不平等导致的民众与精英之间的裂痕。英国是贫富差距最大的发达国家之一。在英国，多年来的贫富差距非但没有缩小，2010年之后反倒出现了进一步拉大的趋势，贫困人口数量不降反升。英国政府和主要政党尽管承诺解决中下层民众的收入问题，但口号多于行动，其履行竞选承诺和解决实际困难的能力受到了越来越多的质疑。“脱欧”公投适时成了发泄这种不满和质疑的渠道。从脱欧公投的统计结果发现，支持脱欧的多是年龄偏大、受教育程度较低、经济较落后地区的民众，而这部分民众普遍收入较低，也较少受益于全球化带来的经济红利。换言之，这部分英国民众支持脱欧凸显了英国社会贫富差距的加大和社会不平等的扩大，而政府对这一问题的无视或无能导致中下层民众与“精英”之间的裂痕加大，“社会共识”难以维系。

    最后，一大部分英国民众之所以支持脱欧，还在于对移民的担忧，特别是欧洲难民危机加剧了这种情绪，而这种情绪在脱欧公投之后有增无减。有调查表明，黑人、亚洲人和其他少数族裔普遍感到种族主义处于上升趋势，有56%的被调查对象提到自己受到了某种形式的骚扰。总体来看，对移民与多元文化的接受程度与社会经济状况密切相关，贫穷程度与反移民情绪成正比，研究发现，英国反移民情绪最强烈的100个地区，全部位于较为贫穷的小城镇或城郊地区。而贫困人口也是最支持脱欧的群体。脱欧党和保守党“硬脱欧派”等政治派别宣传脱欧能够收回对主权、边境与移民的控制权，这又反过来推动了英国民众的排外情绪，彰显了族群矛盾。

    经济风险或难避免

    脱欧公投之后，英国经济受到了一定影响，增速下滑比较明显：公投之前的2015年，英国经济增速达2.4%，而2018年和2019年，英国经济增长率分别只有1.3%和1.4%。目前，英国已经正式脱欧，但其经济前景仍然不明朗。普遍认为，英国经济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英国与欧盟未来的贸易关系。

    根据英国与欧盟达成的协议，2020年2月1日—12月31日为过渡期，双方须在此期间内就未来贸易安排达成协议。约翰逊曾经多次强调，英国希望与欧盟之间制定“零关税、零配额”，且无任何附加条件的双边贸易规则。在2020年2月初的演说中，约翰逊更具体提出，英国想要选择按照“加拿大模式”与欧盟签署自由贸易协议。而且，他再次强调，不会继续遵守欧盟的所有规定，特别是在国家援助、社会政策以及环境等多个领域。但在欧盟方面，尽管声称愿意与英国达成包括“零关税、零配额”在内的“宏大贸易协定”，但一直特别强调“公平”和“对等”原则，坚称如果英国企业想要进入欧盟市场，就必须遵守欧盟的标准和规则。

    鉴于存在上述原则性分歧，英国和欧盟未来的贸易谈判必将十分艰难。另外，鉴于欧盟与加拿大的谈判用了七年之久，因此，到2020年底英国能否与欧盟达成全面贸易协定，实现平稳过渡还是个未知数。

    大多数分析认为，英国与欧盟到2020年底之前达成全面自由贸易协议的可能性极低。英国皇家经济研究院欧洲经济研究负责人托马斯·雷恩斯认为，到2020年底英欧关系可能有三种结果：第一，回到世贸组织框架，即无协议脱欧；第二，达成低水平或临时贸易协议，但将未决问题留待长期谈判；第三，背弃承诺，延长过渡期，但这种几率非常小。综合各方面的分析，无论是哪种结果，英国经济都将受到或大或小的损失，原因在于英国对欧盟的贸易依存度很高：2018年，英国对欧盟出口2910亿英镑，占出口总额的45%；从欧盟进口3570亿英镑，占进口总额的53%。

    2018年11月28日，英国财政部发表了《英国脱欧长期经济分析报告》，分析了英国脱欧的五种可能前景，认为英国无论以何种方式脱欧，在未来15年内国民生产总值都将低于留在欧盟内部。总体上看，英欧之间的贸易壁垒越高，对英国经济的负面影响越大。其中，在无协议脱欧（即WTO模式）情况下，英国的GDP总值将比留在欧盟下降9.3%；如果与欧盟达成加拿大模式的贸易协定，则英国的GDP总值将比留在欧盟下降6.7%；按照特雷莎·梅的脱欧协议，英国的GDP总值将比留在欧盟降低2.5%-3.9%。与特雷莎·梅的版本相比，约翰逊版的“脱欧”协议中，英国与欧盟的关系将更加松散，因此，如果按照该版本的脱欧协议发展双方未来关系，英国经济的下降幅度可能更大。但这毕竟都是预测，英国经济未来是否会大幅度衰退，以及多长时间能够恢复，还受到其他多种不可预知因素的影响，特别是能否尽快与美国等主要的非欧盟经济体达成自贸协定。

    对于英国而言，脱欧后的经济形势问题涉及的已经不单纯是经济问题。如果在脱欧后的10—15年，英国经济形势得到恢复，人民生活水平和福利待遇能够得到提高，则因“脱欧”引发的各阶层矛盾和社会裂痕都将逐渐减少，苏格兰等地独立风险等对国家统一的威胁也将得到缓解，英国也能大体上保持在国际舞台上的地位和影响力。但如果未来英国经济增速长期持续低于欧盟平均水平，则英国国内的社会分歧可能会进一步加剧，国内分离主义恐将再次甚嚣尘上，英国在世界舞台上的影响力也就毋需多言了。换言之，对于英国而言，“脱欧”仅仅是今后更艰难历程的开始，而不是结束，未来注定不会一帆风顺。

    （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欧洲研究所研究员）

    【参考文献】

    ①Philip Lynch, Richard Whitaker, "All Brexiteers Now? Brexit, the Conservatives and 

    Party Change", British Politics, April 2018, Vol. 13, p. 34.

    ②"EU Vote: Where the Cabinet and other MPs Stand", 

    https://www.bbc.com/news/uk-politics-eu-referendum-35616946.

    ③Michael Holden, Stephen Addison, "Slim Majority of Scots Now Back Independence 

    Because of Brexit: Poll", 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us-britain-scotland-independence/

    slim-majority-of-scots-now-back-independence-because-of-brexit-poll-idUSKBN1ZT1TA.

    ④Karl McDonald, "Northern Irish Voters Would Choose Unite Ireland over UK in a Border Poll, 

    New Survey Shows", https://inews.co.uk/news/northern-ireland/united-ireland-border-poll-

    northern-irish-unionist-nationalist-lord-ashcroft-5502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