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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砂噬村

本刊记者 丁筱净 李晓哲 《 民生周刊 》(

    每逢大风天气,深黑色的尾砂随风飞舞,整个村落的能见度不到一米,村民在自家院子里连眼睛都睁不开,尾砂打得脸生疼。

    九月底,山东临沂苍山县政府在马路对面竖起了一块长达十余米的红榜,上面列着2013年上半年全县企业纳税前50强。前五名中,有三个是矿产企业。

    铁矿是这个县的优势资源,根据县政府公布的数据,铁矿资源总量约10亿吨,矿石全铁平均品位为32%,以磁性铁为主,矿石呈深黑灰色。

    白水牛石后村的苏保利(化名)经过红榜,不经意抬眼一看,榜单第四名赫然印着“山东凯立矿业集团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凯立矿业”),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盘踞13年

    “凯立矿业停工三年多了,在我们村留下的长达几公里的露天尾砂(开采后品位不高的尾矿砂)还没有处理。”苏保利说道。

    《民生周刊》记者从村北进村,一路向西,先后看到凯立矿业的矿砂加工区、选矿厂,最后,在选矿厂的西北侧,我们看到了苏保利所说的绵延数公里的尾矿堆。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位于“小溪”两岸的两排深黑色的露天尾矿砂堆,黑得发亮,这是典型的磁铁矿尾砂。踏上尾砂堆,看到的是一条完全由尾砂组成的河床。河床深约7米,水流极小,水面仅有30厘米左右宽。据村民介绍,这条河是专门为选矿厂排选矿废水的,也会排放一些矿里的积水,其尽头是山东省具有50多年历史的会宝岭水库。

    据介绍,以前开工时,每天都会有源源不断的带着大量矿砂的选矿废水流向会宝岭水库。停工这三年,矿井上依然有人看守,矿里的积水通过河床排出,这就是《民生周刊》记者看到的水流。

    “河床在13年前,比现在低了将近10米,把河床垫高的,全是尾砂。”年过四十的苏伟(化名)的这一说法,得到了村中多位村民的证实。村民介绍,这条河原来就存在,但因为矿上用水过多而干枯。干枯后的河床被铁矿彻底用作排水河床,多年来大量带有尾砂的废水经河床排向会宝岭水库。年复一年,河床不断升高,宽度也慢慢增加。在村民记忆中,约莫7年前,曾经横跨河面的小桥就已经被铁砂彻底掩埋了,村里不得不重修一条桥供村民通行。

    在谷歌卫星图上,白水牛石后村北部呈现一条长度超过一公里的灰色河流,并且在流入会宝岭水库的河口,形成了一片半径超过百米,角度约为90°的深灰色冲积扇。在卫星图上,这就像水库“烂”掉的一角。

    沿着河床行走,《民生周刊》记者来到冲积扇现场。冲积扇呈接近黑色的深灰色,全由铁矿尾砂组成。越是接近水库的区域,含水量越大,最终冲积扇消失于水库湖面。

    这是一个非法存在13年的尾砂堆。

    “非法”二字,来自苍山县安监局分管尾矿库的副局长李振江。“白水牛石后村的尾矿堆存在很久了,我2005年来安监局工作之前就存在了。他们没有向安监部门申请尾矿库许可,是彻彻底底非法的尾矿堆放。”

    据村民介绍,上世纪70年代乡里发现了本村地下有着丰富的铁矿,就此开始了开采。

    经《民生周刊》记者核实,1997年之后,此矿的开采权便由国营转为民营。外村人金银山承包矿山,以金泰矿业的名义取得开采许可证。2000年,凯立矿业的创始人金际凯转包此矿山继续开采。

    村民们的黑色恶梦,也就此开始。

    苏伟告诉《民生周刊》记者,在国营年代,尾砂堆积的情况比较少;自从铁矿由私人承包后,尾砂堆积愈演愈烈。

    白水牛石后村的居住区总体为方形,宽约600米,长约500米。《民生周刊》记者看到,开矿口位于居住区的正南方,选矿厂、加工区位于居住区正东面,而尾砂堆积带位于居住区的正北面,村民可谓被铁矿“三面环绕”。

    多位村民介绍,开采时,品位(有用矿物的含量指数)不够高的矿砂会由选矿厂直接拉至南边的河床周边倾倒。

    村庄迅速被侵蚀。

    被侵蚀的村庄

    紧挨着河床边的田地,被尾砂掩埋了。农民直接在尾砂上种植高粱、花生、玉米。而作物长势异常,9月底应是花生、玉米的收获季节,可这片“黑土地”上的玉米才长出30多公分,叶片枯萎,玉米的果实更是“连影子都没有”。

    跟种在尾砂里的玉米一样,白水牛石后村村民的生活,也因这条长长的尾砂带而枯萎。

    首当其冲的是家园被毁。

    苏伟的房子就在离尾矿堆最近的村北第一排。“我家老房子本来还要往前十米的,就因为尾矿堆得太高,最后把房子给淹没了,不得已我往后挪了10米重新盖了房子。”

    白水牛石后村居住区依山势而建,北低南高。苏伟南挪十米重新建房,就是为了取得更高的地势,避免尾砂的再次掩埋。

    被迫南移的不止苏伟一家,据他回忆,当时前后搬走的村民,至少有10家。他指着家门对面的一个大坑,告诉《民生周刊》记者:“那就是原来村民的家。”记者探头一看,在这个方形的大坑中,果然是几户村民的旧房子,房子的屋顶已经不见,房屋结构一目了然。这些房子的挑高为3米左右,周围的地面高度已经高出了原屋顶高度,经过目测,该点的地面已经上升超过3米。“高出来的全是尾砂。”苏伟感叹,他的旧屋比这些房子还要向北10米,“应该早已到地下十米了吧。”

    大量村民的农田被尾砂淹没。据村民提供此前的测量数据,该村被尾砂淹没的田地有约480亩。

    要到地里摘长成的豇豆,今年61岁的万富霞要爬上十多米的高坡,坡上是她和老伴三年前开垦出来的地,在石头堆上跟老天爷争饭吃,“不干怎么办,还得吃呢。”

    十多年来,位于河床周边的田地纷纷被矿渣、尾砂覆盖,不得已,万富霞家与其他村里人,在这个矿渣堆积的小山上刨食,“花了很多钱。找‘钩机’钩的,一个小时200元,钩了四五个小时。” 

    而在万富霞的身后,是绵延两公里的“黑土”,覆盖农田,淤塞水库。

    张文义(化名)和很多村民一样,在农田被覆盖后,为了种地,不得不将地垫高几米甚至十几米,再铺上一层土,“造”出一块地来。在他的带领下,《民生周刊》记者来到他家原来的地旁。一块块硕大的石头将田地堆得满满当当,最大的石头的体积甚至超过了4立方米,这片地已是杂草丛生,干枯板结。

    同时,尾矿让村民连放心水也喝不上。

    十多年前,村民靠村北的一口大井生活。但随着尾砂堆积,那口井被淹没了,村民又打了一口井;很快,第二口井也被尾砂淹没了,村民们在愤怒之余,只能家家打井解决喝水问题。

    张春秀(化名)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最担心的是铁矿砂是否对井水有污染。据了解,包括她的两个孩子,村里很多孩子体检后发现肝功能不好。“我们都觉得是尾砂污染了井水。”

    虽然铁矿已停产三年,但铁矿给这个村庄带来的伤害还在继续。受访村民都表示,每逢大风天气,深黑色的尾砂随风飞舞,整个村落的能见度不到一米,村民在自家院子里连眼睛都睁不开,尾砂打得脸生疼。一天下来,就连离尾砂堆最远的村南农家院子里都能扫出满满一簸箕黑灰。

    村民的上访也在断断续续地进行。据介绍,村里有一个“上访屋”,上访的村民常常聚集在这里开会讨论。数年来,村民的上访地点从苍山县到临沂市,又从临沂市到了国家部委。“每次上访都说得涕泪交加,但是从来没有得到过结果。”一位知情村民说。

    清理难题

    分管尾矿库的审批、管理的是苍山县安监局。李振江表示,对于白水牛石后村的情况安监局很清楚,但是有心无力。“我们建议凯立矿业申请建设正规尾矿库,进行尾矿规范化处理。但是说了好几年,凯立矿业就是不建库,我们没有强制执行的权力。”

    他告诉《民生周刊》记者,这些年安监局曾就此事数次与县环保局沟通,希望其出面治理,环保局和水利局也曾联合治理过水库的污染情况,有水库周边近90家小选矿厂被强制关停,其中就包括白水牛石后村的选矿厂。“但那些尾砂还是没人清理。”

    在接受《民生周刊》记者采访时,环保局环保监察中队队长朱承强则坚持认为,白水牛石后村的尾砂并未对当地的环境造成污染。

    “就是一些尾砂堆放着,铁砂比重大,不容易被风吹起来。尾砂长期浸泡在水库里,不会产生什么化学反应,顶多就是出现一些物理变化,不会对地下水造成污染。尾砂飘到农地中,也不会对土壤造成污染。我们以前对这个村的水和土壤进行过检测,都没问题。”朱承强说。

    但当《民生周刊》记者要求查看历次检验报告时,环保局却表示无法提供。

    直到亲眼见到尾砂堆后,朱承强原本轻松的态度才发生了改变。虽然是此片区环保工作的负责人,在被《民生周刊》记者带到现场前,他从来没到过这片尾砂堆。

    凯立矿业铁矿负责人刘凯在接受《民生周刊》记者采访时表示,尾矿之前是被拉去卖给水泥厂的,但后来村里不让拉了。

    为了验证凯立矿业的说法,《民生周刊》记者随机采访了近十位村民,只有两位村民肯定了有村民阻拦凯立矿业拉走尾砂。

    村民苏涛金表示,“凯立矿业要拉走的只是表面的一小部分,对减少污染起不到什么作用。”

    张春秀告诉《民生周刊》记者,三年来也有村民组织起来想把尾砂拉去卖给水泥厂,但也受到驻守在矿上的凯立矿业上的工作人员的阻挠。“我们希望有朝一日这些尾砂能够作为村民向凯立矿业索赔的证据,毕竟受了这么多年的伤害,村民什么都没得到。”

    走访的其他村民对此均不知情,他们表示还是希望企业把尾砂拉走。村民们认为,对于这些年开矿给村庄带来的伤害,凯立矿业应该给一个交代。

    事实上,争取什么样的补偿,村民们也意见不一。“主要分为两派,有要求企业赔钱的,有要求企业帮助村民整体搬村的,我就属于后者。”苏金涛说。他的房屋因为凯立矿业十年来不断的炮震而成了危房,“经过几十年的开采,地下已经空了,就算重建房屋也不安全,所以希望能够整体搬迁到附近没有铁矿的地方,安安稳稳过日子。”

    对于尾矿砂的清理,本刊将继续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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