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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曾褪色的青春

本刊记者 郑 旭 郭 鹏 《 民生周刊 》(

    青春的挽歌永远会与厚重的历史互为共鸣。

    据记载,受“文革”影响,我国国民经济在1968年处于衰退状态,工农业总产值比1967年下降4.29%,大多数工矿、企业无法招收新工人。

    与此同时,招生考试制度被废除,造成大批66—68届初、高中毕业生(俗称“老三届”)积压在城镇,成为当时 亟待解决的社会问题。

    “那年,毛主席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之后在全国掀起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的高潮。”现年59岁的唐根荣向《民生周刊》记者回忆说。

    事实上,在这场令众多“新生代”难以咀嚼的历史运动中,有近2000万名城市青年走进农村,其中有54万人来到遥远又陌生的东北边陲。他们如同蒲公英的绒伞,散落在北大荒那片肥沃却又沉寂的黑土里。

    险被射落的梦

    1968年,唐根荣15岁。

    尽管生于上海,但在“文革”思潮鼎沸的年代,斑斓的霓虹已经难以寻觅,“红色”浸染着每个人的精神世界。热血澎湃的他,用一把锯条磨成的刻刀,在书桌的一角歪歪扭扭地刻下“永远做毛主席的红卫兵”几个字。

    同年12月22日,《人民日报》以《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为题,报道了甘肃省会宁县城镇居民奔赴农业生产第一线,到农村安家落户的消息。报道还印有毛主席语录:“一切可以到农村去工作的这样的知识分子,应当高兴地到那里去。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这是毛主席的指示!”唐根荣跑到当地知识青年报名接收点,希望能到边疆参加生产建设。让他始料未及的是,工作人员在审阅材料后认为他年龄不符合“知青”条件。

    唐根荣告诉记者,自从上了中学,他就从未哭过鼻子。即便那次因为嘴馋偷了家里的粮票去换鸡蛋,被父亲知道后挨了一顿痛打,他也没掉一滴泪。然而,看到邻居家早自己几年毕业的青年都无上光荣地被欢送时,他只能躲在屋子里大哭一通。

    “不是因为男孩子的自尊心受了挫,而是觉得没有成为知青的一员,就等于没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唐根荣承认,那个年代,“知识青年”称谓让青年一代犹同追梦一样奔赴祖国各地。去不上,梦想便被射落,心里的那个结要用几年或更长时间来解。

    这个心结让此后的唐根荣自我纠缠着,加上青春期的莽撞,他变得易怒而不思进取。打架、堵锁眼、和家人吵嘴斗气等都是他那时的发泄方式。唯一能让他稍作安静的,是每天花上一分钱,在弄堂口的书摊读上几本小人书。

    不可回避的是,“文革”让当初许多和唐根荣一样的青年,错过了汲取文化知识的黄金时期。“那个时候喜欢看连环画,这样一来,即便遇到不会的字,也不会影响心情。”唐根荣说。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1970年。

    这一年劳动节刚过,唐根荣的一位同学跑来告诉他,新一批知青名单已经公布,只是没有看清名单中有没有他。兴奋的唐根荣顾不得将手中的小人书还给摊主,就拔腿跑向了学校,害得同学被摊主留下做了“人质”。

    在400多人的名单中,唐根荣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唐根荣后来才知道,他被分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4师37团(现为黑龙江省农垦总局牡丹江管局856农场)。尽管并不晓得要去的地方离上海有多远,但在唐根荣的精神世界里,去了兵团就能保卫边疆,就能有一支钢枪分发给他,于是他越想越兴奋。临行前,他向送别的家人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并立下如不立功绝不回家的誓言。

    北大荒有张床

    4天3夜的火车,2800余公里的行程,让平生第一次走出家门的唐根荣和同行的100余名上海知青有些吃不消。

    “见有些女知青想家,年长的知青就开始给她们鼓劲儿。”

    唐根荣这一批知青中,有来自各个学校宣传队的同学,于是有人拿出口琴、笛子等乐器,演奏了《歌唱祖国》、《唱支山歌给党听》等红色曲目。再后来,大家就以学校为单位,开展拉歌比赛。

    白天的时光在此起彼伏的歌声中度过,可到夜间行车,难以入眠的知青们就会窃窃私语。

    “男同学会讲看过的英雄故事,女同学大多讲一些父母兄妹的嘱托。也有曾经去过黑龙江的知青,渲染黑龙江冬天会冻死人,一些胆小的女同学被吓得偷偷哭了起来……”唐根荣说,火车上,他在夜里想的还是那支钢枪。

    这群上海知青在哈尔滨火车站短暂停留后,沿途经过了亚布力、牡丹江、鸡西、密山直至终点虎林。最终,这支知青队伍由最初的百余人减少到30人。

    “每到一站,就有一批知青下车,去往他们人生的第二故乡。”唐根荣从虎林站下车后,被37团派来的卡车接到了团部(现为856农场场部),同批来的还有北京和天津的知青。

    宽阔的广场上尘土飞扬,团部领导在一个水泥台上,做了简短却热情洋溢的欢迎辞。那充满力量且沙哑的口音,与唐根荣熟悉的上海话截然不同,让他几度差点笑出声来。 

    领导话音刚落,唐根荣想,是不是该发枪了?但他没有等来想要的结果。

    唐根荣被随后而来的11连指导员点了名,和几个北京、天津知青一起上了马车。马车在泥泞的土路上走了1个多小时才到达连部。一路上,女知青连呼景致壮美,唐根荣却低头盘算着:“如果到了连队不发枪就打道回府。”

    “下了车,好多人从仅有的几栋砖房里冒出来,帮我们拿行李。”唐根荣从口音辨别,这里有天津人、山西人……他们是一年前来到11连的知青。

    唐根荣清楚地记得,他到连队的时间是1970年5月23日。那天下午,连里的指导员让木匠把破好的木板搬进男生寝室。在两垛由8块砖垒成的“床腿”上,木板搭成了一张床。唐根荣从行李包中取出一条薄薄的褥子,铺在了上面。

    “那张床,是我来到北大荒睡的第一张床。”晚饭过后,唐根荣想早点睡,就拿出一块上海牌檀香皂准备洗漱。同寝室的东北知青将香皂拿去闻了一下,问能否借用,被唐根荣拒绝了。

    “后来有知青回农场聚会,还提起这件事,说上海知青小气。其实我真不是小气,是因为当时就带了这么一块香皂。在计划经济年代,香皂是北大荒兵团里的紧缺物资。”唐根荣说。

    师者如父

    尽管一支钢枪在手是唐根荣的愿望,但在知青生活中,拥有一项过硬本领才是当时连队上下最为推崇的现实目标。于是,3个月基本农田劳动结束后,唐根荣开始有了学习技术的冲动。

    “晚上躺在床上想我能干什么,突然,我觉得当个木工也蛮好。为广大知青做些小家具、农用工具应该是件很快乐的事吧?”第二天,唐根荣提了两瓶高粱酒来到连队的木匠师傅家,刚一推门,就看见同寝室的其他知青早已在此排队,他等了半天最终还是退了出来。

    “那么多人学一项技术,别说师傅没时间,就算学有所成,以后有木工活也不一定能轮到我。”唐根荣说,此后的半个月里他想过学养殖、兽医,但都没能下定决心去拜师,直到有一天,他从团部回连队的路上,发现了正在保养车辆的拖拉机手。

    拖拉机手名叫王炳志,是当时11连乃至全团的机务能手。从某种程度上说,王炳志改变了唐根荣的生活。

    据唐根荣回忆,王炳志起初并未理会他的存在,只是低头擦拭着柴油发动机的零部件。直到一个小时后,王炳志抬头见唐根荣还没走,才有意无意地搭了一句话。

    “我师傅当时问我是不是知青,我胆战心惊地说是,话音刚落,他就听出我是上海人。”那天他给王炳志打下手,忙得不亦乐乎。王炳志见他人机灵,眼里有活,于是打心底喜欢上了这个上海知青。

    那天日落以后,王炳志让唐根荣次日中午到连队的机务场集合,可直到过了午饭时间,唐根荣也没见到王炳志。下午王炳志来到唐根荣的寝室,发现他正在给家里写信,眼中蓄满泪水。

    “师傅问我是不是想家了,我点点头。他说,连队就是你在北大荒的家,我们都是你的亲人。” 唐根荣激动不已,连向王炳志喊了三声“师傅”。

    原来,那天早上王炳志去团部图书馆给唐根荣借书,回来的路上,被其他连队叫去帮忙修理拖拉机,才有了中午的“爽约”。

    此后,周边连队的拖拉机手都知道,11连的王炳志收了一个上海知青做徒弟,每年的春播、秋收,两人形同父子,耕作在北大荒那片广袤的田野上。 

    回不去的家

    1979年,知青返城的消息从北京传到唐根荣所在的连队。半信半疑的知青起初只是私下议论,待返城政策真正落实的时候,反倒让一些知青犯了难。

    “我们有些女知青在政策落实之前已经嫁夫生子,返城对于她们来说已经不太现实了。我们一些男知青更是如此,如果真的返城了,就要背负抛弃妻子的骂名。”

    唐根荣告诉记者,参照政策所明确的标准和条件,他是可以返城的。可回到上海又能做什么呢?在他看来,自己唯一的技能就是驾驶和修理拖拉机。上海那么大,哪个单位会用拖拉机手呢?

    事实上,1969年至1979年十年间,全国各地共有4792名知青在856农场工作和生活过。此后绝大部分知青因政策逐步落实和放宽,先后回到了他们的第一故乡。

    1980年,选择留守在北大荒的唐根荣和当地一名军垦战士的女儿喜结连理。婚后,连队的人们发现,唐根荣发生了很大变化:与人交谈时,乡音淡了许多;“东北小烧”每顿饭也会喝上二两;每到秋天,他会在爱人的帮助下腌制高寒地区特有的酸菜…… 

    如今的856农场第11连已经完成“撤队建区”,成立了第十管理区。作为管理区党组成员,唐根荣说自己其实没有改变。“当年选择了留守,是为了更好地融入;今天真的融入了,但我们还是知青。知青其实就是一枚印记,只要烙在了心口,就永远不会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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