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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沙:血未冷,夜未央

本刊记者 沈佳音 《 京华周刊 》(

    这里有最娱乐的电视台,最热闹的夜生活。这里每周六都要放烟花。这是一个什么节都要过一下,什么事都要“策”一下的城市。这里娱乐至死。

    这里也是楚汉名城,“惟楚有才,于斯为盛”。半部近代史都由湘人写就,这里至今依然立志要“心忧天下,敢为人先”。

    这就是长沙,一个看似分裂的城市。这其实是湖湘文化的两极。你看到的往往是表面的快乐和喧嚣,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历史的血脉就会贲张。 

    一

    这是午夜12点的长沙。街道上车水马龙,解放西路、韶山路、芙蓉路、八一路等主要街道常常塞车,喇叭无所顾忌地摁得震天响。的哥拿起话筒与朋友们商量着一会儿去哪玩。

    酒吧“魅力四射钻石店”星光熠熠,人潮涌动。很多年轻的女子刚从旁边的弥敦道商场换了新衣,画了指甲,就匆匆挤进五光十色的酒吧之内。

    五十多岁的女老板李志永远扎着两个羊角辫,化着浓妆,一身白衣地站在门口迎接新老顾客。她常常端着酒杯,说:“老板发财!”然后就是一个热烈的拥抱。她还跳到台上,带着所有人一起喊。

    这里是长沙的“红磨坊”,有热舞,有特技,有浅唱低吟……据说,每个周末总有许多从外地来这里泡吧的人。表演倒是其次,关键是气氛,长沙才有的High到爆棚的气氛。

    李志是上世纪80年代长沙首批成功的建材商人之一,2000年在北京泡了吧之后,她就关了手头所有的建材市场,回长沙专心做酒吧。无论生意好坏,她都每天在店里迎宾,即使非典也不例外。她是真的爱酒吧,爱热闹。

    芙蓉路上的乐点KTV里,老板富刚正为他打造的这个全国最科技的KTV兴奋不已。在这里,每个人都是超级女声,快乐男生。各个包厢的网络都是相通的,麦霸们在大屏幕上PK或者合唱,还不断有人发微博,发短信在屏幕上支持、交流。一首歌没完,他们就已开始交换联络方式。一夜情或者更长的故事或许就此开始。

    富刚说,各唱各的多没意思啊,要有互动才好玩。长沙人就喜欢热闹,一见面就互相斗嘴,也就是长沙话“策”。所以长沙的酒吧从来不是小资的,安静的,而是越拥挤越好。曾有酒吧特意把唯一的卫生间设在正中间,就为了让大家走来走去,搭个讪什么的。

    一个当地朋友约我12点在南门口吃宵夜。因为晚上九点多他才刚刚睡醒。对于很多长沙人来说,这一天才刚刚开始。

    长沙的宵夜摊是无处不在的。街边的梧桐树下,摆着几张脏兮兮、黑乎乎的桌子。在树枝上吊一盏100瓦的灯泡,或者干脆就用灰白的街灯。一个个煤炉边均有一个三面玻璃的食品橱,摆着五颜六色的各种凉菜。

    一堆堆的人围着桌子,两手欢乐地扒着口味虾,吃得满头大汗,就一口白沙啤酒,再天南海北地“策”上一段。长沙的夜是沸腾的,是无限延长的。

    “如果用一种声音来概括长沙,那就是花鼓戏。花鼓戏的主要乐器是唢呐和锣鼓,唢呐一吹乌哩哇啦,锣鼓一敲叮叮咣咣,是非常热闹的,就像是一群长沙人聚在一块。”作家何立伟说。

    他的电话常常在午夜两点响起。“出来先吃饭噻。吃了饭就洗脚噻。洗了脚就打牌噻。打了牌就宵夜噻。”

    于是,朋友们都以“麻将110”的速度聚集到一块。一开始几个人,吃着吃着就不知不觉扩张到两三桌人。“这是一个呼朋引伴的城市。”

    一直到凌晨五六点,大家才揉着血红的眼睛各自散去。

    二

    湘江将长沙一分为二,隔着橘子洲头,遥遥相望。河东多商业,河西多大学。长沙的热闹却不因此而阻隔。这里的夜生活是全城总动员式的。

    芒果台风靡全国,长沙人则见怪不怪。在1997年《快乐大本营》掀起全国收视热潮之前,长沙的歌厅已经火得一塌糊涂。从二人转到相声歌舞,从流行音乐到花鼓戏,正经八百的、插科打诨的,都能逗得人哈哈大笑。

    在作家何顿看来,湖南电视传媒的发展其实受长沙歌厅文化启发不少。歌厅里,演员拉高音、满场走、甚至有歌手边喝酒边唱,High到高处撕烂衣服、由头到脚浇酒。很多中年人也浑然忘我地站起来边唱边舞。主持人老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大家是来开心而不是开会的。

    1997年,湖南本地的电视台经视台创办了综艺节目《幸运3721》,把当时还在长沙歌厅跑场子的奇志、大兵请上了节目,在当时创下了高达40%的收视率。随后,芒果台才有了叫响全国的《快乐大本营》。奇志、大兵后来还两次上央视春晚。

    正是在对《快乐大本营》的持续经营之中,芒果台提出了“快乐中国”的口号。湖南卫视副总编辑李浩说,在选择这个口号时,一度考虑过直接使用“快乐大本营”这一名称。

    整个长沙就是个快乐大本营。在河西的岳麓山上,湖南大学和湖南师范大学之间曾有条不足千米的小街,通宵达旦地开着网吧、饭馆、发廊、歌厅、小旅馆……臭豆腐味、槟榔味、烧烤味、汗味混杂成一股独特气息。 

    这其实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商业街,却有一个让人过目不忘的名字:堕落街。一下子,这条小街就如同这个城市一样充满了享乐的气息。一届又一届的大学生在这里留下了爱情、初夜和青春。

    如今,堕落街已被拆除了,变身观光大道。但只要有青春,故事就会继续。就像《快乐女声》虽几经打压,但我在节目录制现场依然听到了持续狂热的尖叫声。

    来长沙有“四个一工程”:吃一次饭,洗一次脚,唱一次歌,听一次曲。娱乐形式层出不穷,人们娱乐的劲头从未消减。

    长沙有个词,叫“鬼舞十七”,意思是不正经,故意捣乱。用它来形容长沙人的娱乐精神再合适不过。

    他们的娱乐精神是骨子里透着的。有长沙人的地方永远不可能安静,得“策”得别人哑口无言才开心。所以,汪涵的《越策越开心》甚得人心,他被誉为“策神”。

    音乐家谭盾是长沙人,他的音乐里有弹四浪的影子。弹四郎是指长沙操办丧事时,人们晚上在灵堂边吹拉弹唱。一队民乐,一队管弦乐,你来我往地赛歌,或流行歌曲,或花鼓戏,或革命歌曲……热闹非凡,丝毫觉不出这里面有多少悲伤。

    也曾有这样的趣闻,在葬礼上,女艺人忘乎所以,唱起《今天是个好日子》,结果被主家拳脚相加逐出门去。

    谭盾说:“这种声音非常能代表长沙给我的印象,我走到世界各地,听到这个热闹声音,我就能想到长沙。”

    在这个城市,人们热爱热闹,制造热闹,围观热闹。每个人都活在热闹之中,无论什么事都能成为聚会的理由。

    5月中旬,长沙男人老龙摆起了离婚宴。他在酒店门口挂上了横幅:“普天同庆,老龙先生离婚。”他说:“办离婚宴相当于找个借口与死党聚聚,让心情好一些。”

    喝完酒,他还打算去湖南广电的世界之窗参加520万人的相亲会。因此,长沙人就在网上说了:“冯小刚,请不要和我们长沙人比娱乐精神。”

    三

    长沙是1954年国务院颁布的全国第一批24座历史文化名城之一。它是中国唯一一个2000多年位置不变的古城。

    这里自然不仅有青春和娱乐,还有历史和理想。黄兴、蔡锷、蒋翊武、陈天华这些英年早逝的先驱们均归葬于岳麓山。1925年,30岁的陈天华留下《绝命书》,投身东海,只为了警醒同胞能“坚忍奉公,力学爱国”。他们如流星一般,却在历史上留下了永远的光芒。

    山脚的岳麓书院更是“惟楚有材,于斯为盛”:朱熹、王夫之、魏源、曾国藩、左宗棠……在河西还有个城南书院,另一位理学大师张轼在那讲学论道。他和朱熹两人常常一起往返于湘江两岸,在舟中论学,于是就有了“朱张会讲”的佳话。

    城南书院就是后来的湖南第一师范。毛泽东在这里读书的时候,常常从湘江东岸游到橘子洲头。站立洲头,极目云水相交处,人会豁然开朗,神清气澹。后来,他在此写下了《沁园春·长沙》:“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此时的伟人还只是一个风流倜傥的青年才俊。他先后与陶斯咏、杨开慧相知相恋。一句“过眼滔滔云共雾,算人间知己吾和汝”不知是写给谁的。

    如今,这里有全国最大的青年毛泽东的雕像。他不再梳着一个大背头,而是长发飘飘,意气风发。“这里的毛泽东是年轻的,这个城市也是青春的,躁动不安的。”李浩说。

    作为历史古城,长沙不像西安、南京那样,不经意就能看见到亭榭王府、石坊古碑、塔影斜阳,可以让人凭吊历史,发思古之幽情。

    究其原因,恐怕主要是由于1938年那场毁灭性的“文夕大火”。整个城市都被毁于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大火连续烧了五天五夜,城市都成了废墟,千年古城的遗址几无留存。也许这种瞬间的巨变也让长沙人有了更充分的理由及时行乐。

    每个周六,橘子洲头都会燃放半个多小时的烟花。这个城市热衷于这种瞬间爆发的轰鸣与灿烂。就像他们总是迷恋重口味的食物,获得刺激的感官享受。他们在所有的菜里都放上“全国山河一片红”的辣椒,辣得人头晕脑胀,忘乎所以。还有,长沙不产槟榔,却消费了全国最多的槟榔。

    于是,长沙的人文也似乎难以慢条斯理,总是带着一股热辣劲。据说话剧《暗恋桃花源》刚来长沙巡演的时候也同样火爆。只是一些长沙人是带着香辣蟹进去边嚼边看的。

    这里真是湖湘文化的发源地吗?历史和现实总是让人有一种分裂的恍惚。

    何立伟感慨说,现在的长沙人太重于消费而疏于生产,太重于享乐而疏于创造,太重于市井快活而疏于精神聚敛。和他们的前人,那些大人物们相比,他们缺少一点开天辟地的雄心壮志。

    四

    2006年,长沙公交车上发生一起窃案,上前制止歹徒施暴的是个湖北人,而车上的长沙人全都是看客,这在红网引发了湖南人的血性是否被狗吃了的争论。

    这让骄傲的长沙人无法接受。这个城市有过太多的英雄。谭嗣同宁可杀头也不愿逃离,“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日本人攻打长沙打了四次才拿下,最后一次还是因为守城的主将并不是湖南人。中越战争时,很多湖南人开始还怕,后来看到自己的人死了,全都扑上去打红了眼。

    长沙人也特别推崇那些战功卓著的军事将领。毛泽东自不用说了,长沙有他的各种塑像,此外最繁华的商业街叫黄兴路,体育场叫贺龙体育场,还有蔡锷路。

    何顿说,长沙在历史上被奴役被欺凌的时间是最短的,总是在最后一刻才被征服,而且一般都是和平解放的形式。因此少奴性,野性重,像豹子一样,莽撞、强悍,甚少屈服。

    在他看来,长沙男人到了四十岁还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做起事来从不计后果。不过一旦遇到大事,他们就会挺身而出,迅速成熟。

    前几天他有几个中年朋友在一起“策”。策着,策着,其中两个人闹不愉快了。一个人就对另一个说,你等着,我找几个人来收拾你。过一会儿,几个人提着一米长的砍刀就冲过来。那人也不闪不躲,倒是一个无关的朋友冲上去拉架,结果被砍断了胳膊。

    何顿给那个受伤的朋友打电话慰问时,他正一只手吊着绷带,一只手忙着打麻将。长沙人就有这种满不在乎的乐天态度。也许这些人放下麻将,上了战场,端起刀枪,个个都是一员猛将。

    长沙的城市口号是“心忧天下,敢为人先”。但在一片歌舞升平之中,我看不到太多忧愁的面孔。快乐是从其生活中长出来的城市气质,就如同空气一样,弥漫在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

    在何立伟看来,这恰是湖湘文化的两端,只不过在精英层面表现为“忧患”,在草根层面则是“忘忧”。因为这个地方既有以屈原为代表的南楚文化,又有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文化,既有中原文化的“文雅”,又有群苗文化的“蛮野”。

    何立伟很享受俗不可耐的市民生活,一口长沙话里总喜欢带几个脏字。“俗有什么不好?精气神都在里头。不管是精英还是草根,长沙人从来都不萎顿。”

    不过,在坐稳省级电视台的老大之后,湖南卫视却已不满足于单纯的俗和单纯的娱乐了。这个端午节,他们推出了《端午赋》诗歌晚会。“即使没收视率也要搞。好不好总得试试,湖南台就是这么起来的。一味地娱乐总是让人觉得有些精神缺失。”李浩说,“我们希望能打造一批有文化的娱乐人。”

    汪涵是其中一个。这个目前中国最著名的娱乐主持人,这两年却频频以文化人的身份出现。隐居、出书、收藏。最近,他接受专访时总是背靠古书,手摇折扇,喝着清茶,变身“湘公子”。他也开始主持《端午赋》、《非常靠谱》这样的人文节目。

    “不应该说汪涵转型,而是他在升级,变得亦文亦娱。脱离了娱乐,就不是汪涵了。但有品质的娱乐肯定要比无厘头的搞笑更有生命力。”《非常靠谱》的制片人徐晴说。

    在喧闹的酒吧街,汪涵在一栋贴着各类小广告,开着各种小公司的商住楼里开了一家书屋。这里不卖书,不收费,更多的是给这个城里的文人墨客们提供一个清谈的去处。关上门,弦歌不绝,藏香袅袅。古印、旧书、兰花、草凳,一切都古香古色。

    一个居士每天在这里写字画画刻印。他看着楼下滚滚东逝的湘江说,就像这江水,平时你可能看到欢腾的小细泡,但只有在大风大浪的时候,你才能真正感受到它的力量。

长沙:血未冷,夜未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