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不会自称“我是中国通”,更不会承认“我是中国精”,我不过是一个比较关心中国问题的草根观察者,仅此而已,但却足够。
2003年“非典”,19岁的加藤嘉一独身闯北大,不会一句中文,没有中国朋友,一切从零开始。
如今,27岁的他已是中国最走红的日本人。作为北京大学研究员、身兼南方周末、环球时报等多家媒体专栏作家,他频繁现身央视、凤凰卫视发表言论,对中国时事进行全方面关注分析,曾受到胡锦涛主席接见。
“他有长跑运动员的耐力、武士的隐忍,他有日本人的勤奋与能量、中国人的八面玲珑。他有40岁的视野、20岁的狂气。他是新锐的国际政治观察家,在民间外交中争到重要话语权。”《新周刊》授予加藤嘉一“时代骑士勋章”时作如此评价。
成名的加藤嘉一仍然保持简单生活:他至今无车无房,一月花销不到2000元,每天挤公交换地铁,一顿饭不到10块对付,却从来不关心账户上的数字变化。他笑言三年没有买过新衣服,如此解释苦行僧般生活:“我必须保持一个公共知识分子的生活状态。”
今年4月,加藤嘉一的第三本中文著作《中国的逻辑》出版,书中他融入对中国八年的观察和理解。城市、改革、奥数、蜗居、体改、户口……身为外国人,他执着地从细微处思考,为观察中国提供全新的奇妙视角。
在自序中,这位“比许多中国人更了解中国”的日本青年,拒绝接受“中国通”和“中国精”称谓。
“我只是一个比较关心中国问题的草根观察者。”一米八五的大个子盘腿坐在椅上,略带严肃地说。
“生活在表层,政治在草根”
京华周刊:新书《中国的逻辑》出版,你想表达什么价值观?
加藤嘉一:我在自序里提到,世界上有两条逻辑,一条叫逻辑,一条叫中国逻辑。这并不是说中国的逻辑非常特殊,而是希望在逻辑与中国逻辑之间找寻一些共通之处。中国和国际社会应该是同舟共济的关系,不应该是相互对立的。中国很有可能是特殊的、另类的,但它不是孤立的,需要和国际友好交往。
我想传达的另一层面是草根价值观。我一直说,生活在表层,政治在草根。今年是辛亥革命100周年,中国问题的本质还是民生问题。所以不管外国人还是中国人,要了解中国这样一个庞大的国家,本质就在草根。草根中国学,是了解中国最核心的渠道。
这本书里所有东西,不是百度搜来的,都是我亲自跑到老百姓那里,深入草根、走进草根、突破草根得来的,这才是了解中国的唯一途径。
京华周刊:刚才谈到“政治在草根”,能否详细阐释一下?
加藤嘉一:民生、民意、民情,这是中国领导和老百姓特别关注的问题。胡锦涛主席和温家宝总理也会与网民交流,关心老百姓的温饱、医疗、教育等问题。我作为一个外国观察者,如果不去关心老百姓生活,是没有办法了解中国的。
现在一些外国媒体觉得中国的政策,不管是国内还是国外的,都是领导说了算。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随着互联网的普及,政府对于互联网民意的关注达到前所未有的地步。两会代表委员的提案议案很快就会有网民回应,政府与民间互动沟通也前所未有的密集。这就是我说的“政治在草根”的内涵。
京华周刊:你眼中的中国逻辑是什么?
加藤嘉一:我关注的都是具体问题。城市、改革、绿坝、奥数、蜗居、体改、地震、学费、闲人、地铁等等,都是从我亲身经历出发,解读了代表当代中国问题的逻辑。
逻辑不是自然存在着的,是被人寻找、发现、挖掘的。被解读的这条逻辑将叫什么?叫中国人,迄今为止我最用心的观察对象。
京华周刊:对“草根鲁迅”、“日本韩寒”的评价,你认同吗?
加藤嘉一:媒体有说话的自由,他们怎么说我不在乎。 关于鲁迅、韩寒,我当然是知道的,但跟我没关系。
你也看到了我的名片,上面只印了我名字,这就说明了一切。我从来不靠身份(比如北大毕业、从日本来的、跟谁相识等),我就是靠父母给我名字“加藤嘉一”。
一个人的名字就是他的第一尊严。我们每一个人都有理由、有责任靠自己的名字谋生,而不是靠从哪所学校毕业,更不是靠鲁迅、靠韩寒。微博上有关于我的很多争议,我从来不看,我也没时间看。
“我比八年前更不了解中国”
京华周刊:你对中国如此深入关注,动力何在?
加藤嘉一:两个理由。
第一,作为一个日本人,中国社会走向何方,中国社会问题何去何从,跟我们国家的利益是密不可分的。今天,在中国境内有两万家以上的日本企业,雇佣着一千五百万以上中国员工。中国的很多政策动态都给日本企业、日本稳定、日本经济复苏带来直接影响。中国社会的一举一动,会深刻影响我国的经济和社会,所以我特别关注中国。
第二,我是一个比较热爱观察与思考的人。在来中国之前,我对中国的印象有两个,一是“同一”,二是“神秘”。后来,我发现第一点印象是不对的,中国社会很多样,地理环境、价值观、风俗习惯、生活方式都很多样化。但第二点神秘印象,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变化。
这个国家很多问题都解释不了,我越去了解它,它离我越遥远,所以我被它的神秘性所吸引。它有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中国逻辑,我有理由慢慢去了解它,慢慢去剖析它。这纯粹是个人的兴趣、好奇心。
京华周刊:你自觉对中国了解多少?
加藤嘉一:我觉得对中国的了解在退步。中国很神秘,你掌握信息似乎多了,但会发现更多问题解释不了。随着互联网时代来临,信息越来越多,很多人更不清楚了,这就是所谓信息革命带来的后遗症。
所以,我非常有幸地说我对中国比八年前更不了解,这是我未来的时间里继续关注中国、继续表达中国的一个动力。我希望中国离我越来越远,否则的话,我会没有动力。
京华周刊:哪些问题解释不了?
加藤嘉一:房价为什么这么高?物价为什么这么贵?老百姓为什么还在忍受?等等等等。太多的问题是解释不了的。你越去了解它,它离我越遥远。
京华周刊:以外国人视角,中国最吸引你的是什么?
加藤嘉一:互联网。中国互联网用户有5亿了,手机用户已接近9亿。这个时候,民间已经不再是沉默的大多数了,他们有话要说谁也控制不了。相对于民间、社会的崛起,所谓政府的影响力在下降,这是毫无疑问的。随着微博等互联网兴起,政府对老百姓越来越低调。
我把自己也看做一个课题。像我这样的外国人能出书,发表这么多的文章,这本身就是衡量中国社会有多开放、多包容的标志。我同时给《南方周末》和《环球时报》供稿。深入靠近不同媒体背后,才能发现真实的东西,我通过这样方式去了解中国。
京华周刊:有人质疑你的动机,网上甚至有人说你是“间谍”。
加藤嘉一:我一不在乎,二觉得挺有趣。这是我了解中国网民的一个重要渠道。
有人说我是间谍,我会去思考他们为什么这么说,是他们没有安全感,很嫉妒我,还是他们讨厌日本人,或者他们对自己很不满,只是发泄而已?我都会去思考。很好,感谢他们把我当间谍,为给我提供了独一无二的思考机会。
京华周刊:或许你太了解中国了。
加藤嘉一:(笑)有人会害怕。我是这么看的,一个外国人,这么认真、执着、努力地去了解贵国的社会、贵国的文化,你不要害怕,应该感到荣幸才对啊。如果我是中国人,我会觉得高兴的,中国人应该感到骄傲。
京华周刊:这是否侧面证明,大国心态尚缺乏?
加藤嘉一:对。大国心态就是开放,不怕竞争,不怕参与。因为有开放才有竞争,有竞争才有参与。开放是国家的开放、竞争是社会的竞争。
中国有没有大国心态,首先要看它有多开放。老百姓有没有大国心态,就看你怎么看美国,怎么看谷歌,怎么看希拉里。如果我们能够思考他们言行背后的逻辑、背景,这就是大国心态。
我在这本书里强调了弱国的逻辑。看到外国衰弱、看到外国碰了钉子而感到高兴,觉得自己很好很强大,这种心态就是弱国心态。
“日本永远是中国的反面教训”
京华周刊:如何摆脱弱国心态?
加藤嘉一:我觉得归根结底是成长的问题。首先要多观察对方的优点在哪里,务实地去学习,要在心里记住;第二,多多认识自己的缺点在哪里。做到这两点,你就会成长。这是摆脱弱国心态最好的方法。
京华周刊:你很担心犬儒主义泛滥。
加藤嘉一:对,不要做犬儒。我在《中国的逻辑》里提到80后的逻辑,90后的逻辑,就是犬儒。中国一些年轻人看到社会这么多的问题、这么多的无奈之后开始犬儒,他们已经不正视这些问题了,而把矛盾转移到外部,抱怨社会、抱怨国家,反日、反美,实际上都是反自己。
我可以理解,毕竟社会太复杂了,但是80后有两亿,90后有两亿,如果四亿人开始犬儒主义,那社会是很危险的,中国人有必要警惕。
京华周刊:危险在那里,该警惕什么?
加藤嘉一:我关注的是2020年或者2025年,假如中国经济开始下滑,或者没这么快速增长的时候,老百姓凭什么认知自我,凭什么证明自己是社会一份子。如果犬儒主义者依然像现在这样,中国很有可能重走日本老路,陷入失去的十年、二十年。为此,年轻人情绪、网民情绪、弱国逻辑、犬儒主义等等,全部去掉,这是最好的状态。
对中国来说,日本永远是非常合格的反面教训,不管是环境污染、货币升值,还是现在核电站泄露、防灾、包括未来老龄化等问题,中国现在和将来会面对的,全都是日本曾经面对的。中国应该认真地学习、总结日本的成功和失败,尽可能地让自己少走弯路。
京华周刊:作为反面教训,日本结症还有多少?
加藤嘉一:日本的缺点太多了,缺乏活力、不爱变化,年轻人不爱出国,市场非常封闭,不利用引进外国的资本和劳动力。
日本政府是全世界公信力最差的,国家没有战略,对外政策没有理念,没法得到国际社会的信任等等,有太多太多的问题。
我经常拿中国正面的例子、中国充满活力、向心力的例子去说服日本人。右翼分子骂我,但我是个不怕死的人。
京华周刊:评中国与爱日本之间,有矛盾吗?
加藤嘉一:我是一个爱国主义者。中国社会越稳定,对我国越有利,中国社会的发展就是我国社会的发展。
爱国不是说出来的而是做出来的。我通过自己的言论,不断地给中国和日本提供不同的视角,让中日两国看到各自的优缺点,看到中日关系的走向。
我要继续说,要坚持到底。
“每时每刻在触摸底线”
京华周刊:你触碰了很多敏感时事题材,言论的底线在哪里?
加藤嘉一: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内幕,我没有一篇稿子是被毙掉过的。我知道该说什么,知道该怎么说。
我有一个十字交叉的指标。左边,要对政府或者主流知识分子有说服力,有价值。右边,要让中国大众觉得有意思。上面,是中国的底线,你能说什么,不能说什么,要把握分寸。下面,是我作为日本人要捍卫的国家利益和尊严。
这四个指标交叉的地方就是我能说的,其他的我都不说。
京华周刊:这个底线很取巧,但毫无疑问会影响表达。
加藤嘉一:这就是为什么很多人觉得加藤写的文章不够锋利、不够核心,为什么表达这么辩证?我能够说的,我能够抓的,就这么一点。这也是我心里的纠结,但我在慢慢地消化,慢慢地享受。
这种享受有一个很好的附加值,你从中可以了解中国的底线。我始终知道自己的底线在哪里,中国的底线在哪里,不管是体制的底线、还是言论的底线,还是中国人尊严的底线,我每时每刻都在触摸。你多了,我少了,我多了,你少了,就是一个拼的过程,我很享受这个过程。
京华周刊:这是一种妥协吗?
加藤嘉一:妥协是为了主张,主张是为了妥协,主张和妥协是一个辩证关系。
京华周刊:从这层意义上看,你更接近于温和的改良者或者建设者?
加藤嘉一:我希望自己可以为中国青年倡导正确、正面、积极的价值观。我更侧重于解决问题,而不只是提出问题。但我对自己提出一个警告,不能有太多的粉丝。我必须站在与他们平等的立场,与生存在同一个语境的人共同讨论,并在讨论中建立一种价值观。
京华周刊:拥有很高的公共知名度,还能摆正心态吗?
加藤嘉一: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名人。我每天步行、坐公交、坐地铁,没有买车,没有买房。我三年没买新衣服了,每顿饭花费不到十块钱,每个月生活费在2000元以下,衣食住行全都包括。我甚至不知道存折上有多少钱,我从来不看。
作为公共知识分子,我就是为公共考虑的,公共利益是第一位的。一切不利于我保持这种状态的,我都不要看、不要做、不要听。我希望自己是个独立的思考者,必须这么做。
京华周刊:将来有什么打算,回日本从政吗?
加藤嘉一:没什么想法。我已经在从政啊,只不过从政的方式和身份不一样而已。只要你是个合格的公民你都在从政,这是我从小的意识。
我投了一票就是在从政,更何况我现在对我国外务省的对华政策都在发挥作用。具体将来以什么身份从政,这个不好说,只能说顺势而为。
京华周刊:现在生活状态是怎样的,听说有个中国女朋友?
加藤嘉一:没有中国女朋友(笑)。
每天都很累,这八年来我一天都没有休息。但让我欣慰的是,我的生活一直很简单,过得很充实,这在我看来是难能可贵的。
(实习生葛晓夏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