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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错过的海南

沈佳音|文 《 京华周刊 》(

    “国际旅游岛”、“免税店”、 “高尔夫”……一说起海南,空气中就充满了消费的气息和享乐的欲望。作为一个旅游胜地,这是恰如其分,也是恰到好处的。

    这些年,越来越多的人去海南度假,到过天涯海角,住过亚龙湾,吃过生猛海鲜,还有可能遭遇过黑导游。我们能否就此勾勒出海南的模样?

    我们都闲逛过天涯社区,听说过韩少功和马原的小说,大学时也许还郑重其事地翻过几页《天涯》杂志。当听说他们都在海南时,我们可能都会微微有些惊讶。

    再当我们听说海岛上曾使馆林立,听说海南辉煌的排球往事,听说文昌走出的宋氏三姐妹,听说千余黄埔学员来自海南时,我们心里还会有一丝歉意。

    我们知道她的边缘,却不知道她的开放;我们知道她的孤独,却不知道她的包容;我们知道她的闲散,却不知道她的进取;我们知道她的寂寞,却不知道她的辉煌。

    海南“世界观”

    海南人连当看客的资格也没有,只能当听客,而且这个听客都有点馊味了。

    一

    下午两三点,茶铺里已经快坐满了。茶客们三五成群地围坐在一起,抑或蹲在椅子上,还有的直接把腿搭在桌子上。一壶茶,一两碟点心,一个下午就开始了:读报,闲扯,打牌,研究彩票……

    那天是周二,私彩开奖的日子。很多茶客都拿着红的、绿的彩票秘籍仔细研究。有人唾沫横飞地预测中奖号码,有人不服,拍着桌子争论不休,也有人不动声色在心里推算着。

    他们眼里有各种数字。梦境,手机号,鸡蛋壳碎片,车牌号,甚至一条冒出花盆的蚯蚓,这些都代表了一组神圣的数字。反复思考后,他们郑重地在纸上写一组数字,花一两块,至多一二十块跟私彩摊主买码。也许几个小时后,他们就将暴富。

    我要了杯咖啡。茶铺的小妹问我:“要乜果?”我有些茫然。小妹也愕然。好容易才明白她是问我要什么点心或者小吃。邻桌有个打火机,过路的人上去抓过来就点烟,然后随手扔下就走。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吊扇咿咿呀呀地转着。桌椅油腻腻的,已经旧得发黑了。咖啡倒得很满,都溢到了杯托上。杯底沉着厚厚的一层白糖,大调羹搅拌起来有些笨拙。小妹从灰蒙蒙的小吃车里给我拿了块蛋糕,有点硬。

    这是海口老城区最常见的老爸茶。茶饮可以无限续,三五块钱就能打发一下午。

    海口人爱喝茶。我和作家崽崽也是在一间茶馆见面。崽崽一听“老爸茶”这个叫法就有点激动。“这是你们大陆人的叫法。应该叫‘老头茶’才对。据说是老人经济能力差,吃茶只能就个饼。海口话里,‘爸’和‘老头’发音相近,结果就被你们大陆人叫成了‘老爸茶’。”

    在海南人看来,琼州海峡以北的人都是“大陆人”。 62岁的崽崽是土生土长的海口人,他写文章从来不用大陆人生造的“老爸茶”。

    海南人对茶的味道是麻木的。老爸茶里几乎全是茶梗。过去,两毛钱就能买一麻包。茶客们也都知道。

    在崽崽看来,茶楼就是海南人的教堂。在过去,每天泡茶馆,一个月尽管只要几块钱,但也占每月工资的三分之一。但不去茶楼坐一坐,一整天都心神不宁,像丢了魂似的。

    这也成了海南人闲散的有力佐证。海南有一句谚语叫做“宁可饿死,不能累死”。 话里隐含了一种自得。崽崽说,“海南是块福地,饥荒年代还有生猛海鲜填肚呢。所以饿是饿不死人的,那你要累死,就纯粹是自找的。”

    当地还有一句谚语叫“乞丐也有三年运”。总是会有机会的,所以海南人并不太把失败的事记在心上。二十世纪90年代过山车似的发展并没有在他们心里留下太多伤痛的阴影。

    茶照喝,码照打,生活得过且过。

    二

    所以,衣食无忧的海南人特别爱说事。茶楼是最佳场所。有人带来小报,末曾细读,浏览过标题就开始高谈阔论。几个男人甩了皮鞋蹲在椅子上,眉飞色舞地谈论北约轰炸利比亚、英国王子大婚。世界风云尽在两片油唇当中。民生、民主,战争、和平,雄韬伟略,直抒胸臆。话可以随便说,责任可以完全不负。听者图一新鲜,没人计较真假。

    海南女人看见自家男人在茶楼里指点江山,就会觉得很自豪。海南男人是不怎么需要干活的,女人会出去挣钱,还会料理家务,很是勤快。

    崽崽有一次陪大陆来的朋友坐出租车时,说起自己在家干活。司机是个海南女人,回过头就骂他没出息。

    在茶楼说事也是一种话语权的象征。东南信风和北方寒潮交替来临,皇历翻了一本又一本,海南岛长期孤悬海外。历史的风云变幻,海南常常只能道听途说一个结果,过程和原因早已迷失在漫漫长路上。

    我们可以想象,海南是多么的寂寞。古时,驿马从京城出发狂奔南方,到达海口起码60天以上。中原的水榭歌台、莺歌燕舞,与海南人无缘无份。大河两岸赤地千里,饿殍遍地,海南人也爱莫能助。神州大地群雄逐鹿,杀声四起,海南人更是鞭长莫及。

    北方的事端早已调停,海南的主意还像野草一样疯长。长此以往,海南人养成了为古人担忧,替北人愁寒的历史情怀。可是那时海南人连当看客的资格也没有,只能当听客,而且这个听客都有点馊味了。他们的评论只不过是茶余饭后的一点谈资,反正无关痛痒。

    海南人即使跋山涉水,好不容易到了京城,也显得格格不入。海瑞是海南最自豪的名人。这个清官耿直到有些刻薄,嘉靖皇帝被他搞得头痛不已。

    崽崽说,海南出个海瑞不奇怪。他们孤儿寡母地处偏僻,每天吃着清水白煮的海南菜,苦读着四书五经。没有人教他如何变通,更没人教他为官之道。结果他对仁义道德有着原教旨主义的崇拜。

    到京做官之后,海瑞又刻板地按教条行事。他满口海南腔的普通话,也不管皇帝能否听懂,只是不怕死地要说。

    五公祠一直被誉为“海南第一名胜”。这是海南人为纪念唐宋时被贬海南的五位名臣修建的。祠堂里还手书楹联一副:唐宋君王非寡德,琼崖人士有奇缘。宽厚的海南人民对皇帝们送来了这么优秀的人物,感恩戴德。

    作家韩少功说,海南似乎一直处于中国这个大舞台的最后一排,大部分的时间里充当观众与旁观者。但这个最后排的观众有时也会有自己的主张、立场、标准。前面的舞台上闹哄哄地你刚唱罢我登台,最后排的观众却在心里暗暗比较演员们的高下优劣,并在心里为他们一一打分。

    五公祠里还有个苏公祠,专为纪念苏东坡而建的。苏公祠旁有一浮栗泉。据说,当时该地民众苦于无水,是苏轼指凿该井才得此甘泉。

    对此,崽崽很不以为然。“海南人打口井喝水的能力还是有的吧,用不着苏东坡操心。只不过海南人谦虚,把功绩都推给他了。”

    如今在海南大学里,唯一的塑像给了苏东坡,唯一的大湖也叫东坡湖。

    三

    五公之一的李德裕被贬海南,心中悲苦不堪,才过一年就去世了。不过他的子孙却在此一代一代繁衍下去。据说,今天海南乐东县大安乡南仇村的李姓,基本上都是他的后裔。

    在岛上住了一千多年,他们都已成了再地道不过的海南人。但他们的族谱却是在一种强烈的异乡感中开始的。

    《天涯》杂志社社长孔见家的大厅正中挂着“河涧堂”字匾。据族谱所载,他的家族来自中原的河涧地区。宋朝时,家族为避祸,逃到海南东北部的海滩。

    如今,每年清明节依然有许多人(包括南洋的华侨)来到这处海滩,隔着烟波,面向北方,祭吊祖先的幽魂。

    孔见说,海南岛就象一只被牵引着的船,但又看不清牵引者是谁。海中风波的险恶和无常使船上的人不但不敢割舍那条绳索,反而攥得更紧。在感情的深处,他们仍然萦绕着故土,并跪在主人的面前。他们总是期待着有一天被认领、被召回,说:我们仍是属于你的!

    海南人无论经历了多少代,都会粗略地知道自己的出处。祖籍地的回忆早在历史中遗失,他们不知谁是他们的血亲,所以他们自然就关心起从北方来的所有人。

    建省前,只要有从大陆来的人,海南人都乐意陪着上街,连商店的售货员也会特别殷勤。崽崽说,一招呼,所有人都跑出来看。抓着客人的手,请他们去家里坐坐,亲切得不行。

    在海南的思维里,“人才”就是外地人的代名词。见到外地人,海南人会问:“人才,从哪里来?”

    不过,那时崽崽偶尔出岛却会遭遇很多尴尬。不知为什么,那时的大陆人固执地认为海南人是长尾巴的,就当面问他,得到回答后又不甘心,又在他屁股上狠狠地捞一把。同时,大陆人还认为海南人是嗜吃老鼠的,为此还热情地把实物送上门来。

    现在大陆人每天都蜂拥而至,自然不会再享受特别的优待。但海南人也不会刻意地排外。海南人以会说普通话为荣。父辈普通话说不好,但也努力跟孩子用普通话交流。

    崽崽也习惯讲普通话,夹带着一点海南口音。他对河南作家李佩甫听不懂他说话耿耿于怀。“只能说他去的地方太少了。”

    四

    黄昏时分,我从茶馆结账出来,走在海口老街又湿又黑的水泥地上。水产、蔬菜、烤乳猪、文昌鸡、古玩铺挤在道路两边。轿车、摩托车、三轮车混杂在路中央。公交车招手即停。

    两边灰白的骑楼在近百年的风吹雨打之后斑驳不堪。老人三三两两地坐在巷子口。他们也许没去过北京上海,却对马尼拉、新加坡、曼谷、西贡的某些街巷如数家珍。

    有些商店里还卖着搪瓷缸、煤油灯、痰盂这些过时的器物。北京这两年一直有怀旧之风,这些东西又成了时尚品,要价奇高。我挑了几个带回去做装饰。时间仿佛在这里放慢脚步。

    上世纪80年代,韩少功刚到海南时,惊讶于岛上风物中暗藏的洋气。中国女排勇夺五连冠的时候,海南人已经玩了七八十年了。海口那时的西点已经做得挺精致了,咖啡也很普及,而在大陆这还是新事物。海南话中的“卖波(我的球)”,“奥洒(球出界)”,仔细一听就知道是英语my ball与outside的音译。还有羊绒衫叫“拉衫”,据说是来源是法语。

    后来,他专门写了篇《重说南洋》:“走在海南的城乡,斑驳的骑楼,低矮的茶吧,冷落的旧渔港,还有椰林深处荒废的铁桥或球场,构成了仅有的一点历史遗痕,像一场烈火燃烧过以后的零落灰烬,让人难以辨识往日的面目。”

    其实,不仅是渡海南游的大陆客,就连很多海南本地人都难以想象当年海岛上外国领馆林立的奇观,难以想象早期千余黄埔学员竟都来自海南,更难以想象东南亚各国商人、渔民、学者、革命义士等等在此共图伟业的盛况。

    海口从来就不是一个固步自封的城市,当它和内陆的联系还不是那么紧密的时候,它的胸怀早就向着南洋或者港澳开放。

    只不过历史给予海南的重任来得有些迟。从1858年的天津条约开始,海口便被设为通商口岸。随后,清廷倒而民国立,这是一个大时代。海口现时旧城区的四大马路就是那时修建的。先后有13个国家在海口建立了领事馆。

    还有更多的华侨从世界各地回到了海南安居乐业。他们盖起了融合欧陆情调和南洋风情的骑楼,开办了教堂、邮局、银行、商行、工厂等。

    那晚,我跟天涯社区总裁邢明在喜来登吃西餐。这个文昌男人一直固执地把总部设在海南。他有些懊悔前几年放慢了发展的脚步,但他又很自豪天涯社区一直是全球华人的网上家园。

    他也热爱行走,乐意去全国各个分公司感受不同的地方文化。他给我放公司的彩铃:“想起天涯,无处不在的相逢。人说,天涯若比邻,是否,相逢就是此生的缘分。”

    在天涯总部一侧的天桥上,我看到一句标语:“一百年前,中国看上海外滩;一百年后,世界看海口外滩。”

被错过的海南
客居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