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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悲剧在于没有文化个性

专访冯骥才

本刊记者 陈城 《 京华周刊 》(

    文化是精细的,不是强大的。做大一定要做文化节,一定要放烟花、放鸽子,一定要花几百万、上千万搞一个开幕式。这根本不是文化的事情,所有文化节都是政府节。

    初见冯骥才,他比想象中还要高。

    一米九多的大个子,笑眯眯的眼睛,冯骥才喜欢在吞云吐雾中沉默思考。

    从1983年至今,冯骥才已经做了六届28年的全国政协委员,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最老的政协委员”,笑言生命中整整一年时间都用来开会。

    最近这几年,冯骥才特别忙,很少老老实实在家呆着,要么到处开会抢麦克风发言、要么跑到乡野田间踏勘民间遗存。如今70岁的人了,还在为民间文化抢救与保护奔走着,成了名副其实的“泥腿子”、活动家。

    身为中国文联副主席,冯骥才已经很少写小说了。闲暇时,他依旧会泼墨挥毫,却已很难集中精力。这位古稀老人的新目标是多介入公共事务,让文化的悲剧不再重演,使民间文化变得更有尊严。

    面对本刊记者专访,围绕“旧村改造”、文化政绩、文化话语权等话题,冯骥才侃侃而谈。

    “城市文化悲剧”向农村转移

    京华周刊:您曾经说过,“旧城改造”造成过文化悲剧,曾经千姿百态的600多个城市变成同一张亮光光又浅薄的面孔。如今,“旧村改造”对一些古村落形成冲击,你如何评价?

    冯骥才:旧村改造,是非常紧迫的问题。现在由旧城改造转移成旧村改造,城市的这种大规模的破坏,或者叫做城市的文化悲剧,正在向农村转移。

    我觉得,这首先跟农村的城镇化、城市化过程有很大关系。第二,跟很多地方政府有关,他们需要用土地来作为GDP资源。第三,我觉得跟房地产开发有关,城市里基本没有空间了,于是开始向农村转移。

    京华周刊:现在流行的说法是,旧村改造能改善农民居住条件。

    冯骥才:首先得问,是人民改善条件,还是政府有了政绩?不要打上给人民改善条件的旗号。如果给人们改善的话,不仅是物质条件,还有文化条件。

    人们世世代代居住那个村庄里边,他们有村庄里独特的文化,有自己的精神生活,有自己的生活习惯。你要随便改变的话,人们不见得全都接受。不能够将这些东西(改善条件)强加在人们身上,然后再说上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实际拿到的还是从农民手里获得土地,然后作为提升GDP的资源。

    欧洲很多地方改善村庄居住条件,不见得是政府改善,而是老百姓自己。政府给农民改善的话,应该去帮助人们。

    京华周刊:保护村落文化,有没有比较成功的例子?

    冯骥才:我前年去过婺源(1949年由安徽省划归江西省),那里做得很好。婺源属于皖南文化,有灰瓦白墙的建筑,非常漂亮。所以当地政府跟当地人就出了一个主意,政府请了建筑师,完全按照徽派的风格设计五六种样式,还是灰顶白墙的建筑,但厨房和卫生间设计得都比较大,内部环境结构也有一些调整。然后让人们选择,如果你要建新房的话,可以自己选一种盖,城镇的整个气质发生了变化,这遵循了文化的脉络。

    但一些地方政府做这些事情时没考虑过文化,我们城市的悲剧就在于政府没有考虑过这个城市的文化个性,没有考虑城市的历史文化遗存和脉络,所以才造成旧城改造这样的悲剧。

    京华周刊:如何防止这种悲剧重演?

    冯骥才:我们中国的地域多元、民族众多,另外文化板块也不一样,自然环境也不一样,有的是山村,有的是水乡。根据各个地区不同特点,应该选择一些历史遗存比较丰富的,也就是物质和非物质都比较丰富的一些经典村落,把它们确定下来后保护住,不要动它了。

    文化保护必须要听专家意见,不是政府说了算,应该专家说了算。现在一些地方政府可以胡作非为,说白了是没有人对文化的损失负责。

    文化不能“一把手”说了算

    京华周刊:较之政府决策部门,专家在文化保护上的话语权确实不强。

    冯骥才:跟我们现在的官场文化有很大关系,一把手说了算。比如有些县委书记说了算,那一任之间土地就听他的,他想在哪个地方盖什么就盖什么,这是一个很大问题。

    有一个最典型的例子。我上次去开会,遇到清华大学著名的古建筑专家陈志华老先生,谈到现在古村落大量消失,他在纸上写了两行字“为什么我们的眼里总是含着眼泪,因为我们对它们有深切的爱”,我看了以后特别感动。

    聊天中,陈志华说了这样一件事。前不久,浙江一个地方请他去,县里的书记跟他吃饭,他就提出建议,这个地方的古村落应该怎么保护,这个地方不能随便动等等。他很有兴致地讲着讲着,那个书记忽然火了,冲他喊了一嗓子,“你放屁”。说完以后,怒不可遏起身拂袖而去,到门口气还没撒完,回过头又喊一声“你放屁”,然后走了。

    这就是我们专家的地位。

    京华周刊:您怎么看待这件事?

    冯骥才:我觉得这实在是一个太大的悲哀,文化应该知识分子说了算,我想国家应该有这样一个机制。现在政府里边,主管文化的官员没有什么位置,文化领导是排在班子末位的,而且基本是无知少女,她们有的时候都不敢说。

    说文化放在重要地位,你在一个班子里放在那么次要的位置,然后你把所有文化都产业化。好像只有产业好才有出路,只有文化变成了产业,能卖钱了,这文化才有价值,文化变得那么可悲的一个地步。

    任何一个民族没有这样对待自己文化的,文化是非常有尊严的东西。

    京华周刊:这些年,人们的文化观念已经发生变化。

    冯骥才:是的。我们做了十几年文化遗产保护。我记得前几年崔永元找我做了一期节目,有刘心武,还有一个房地产商。说北京一个楼区改造时,有一个老房子是该拆还是不该拆,我们还在那儿争论这件事情。我当时提的很多观点别人不理解,现在已经变成了大家的共识,都认为我们的历史应该留下,因为历史不是给我们留下的,是给我们子孙万代留下的。

    虽然已经有了共识了,但是到了官场就变成一个很微弱的东西,远远不如官场政绩重要。有两个观念是有问题的,一个是文化政绩观,另一个是文化产业观。

    文化是精细的,不是强大的

    京华周刊:当下,文化产业化趋势越来越明显。您如何看待一些地方热衷的大建文化场馆、大搞文化演出活动?

    冯骥才:我觉得这是文化浪费,是文化铺张。为什么呢?还是一个文化政绩观造成的,因为文化政绩就需要别人看见,所以要把它做大做强,我认为做大做强是一个很荒谬的概念。现在一些地方不懂得文化是什么。文化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没有成果验收,怎么办?只有建场馆,建一个还觉得不够做大,结果越做越大。场馆做完以后,里面展览什么东西,演出什么东西他不管。

    比如我搞亚运会开幕式到底花多少钱,值得吗?亚运会完了以后到底给人们留下多深刻的印象,真正走入人们心里的东西到底有多少?

    京华周刊:社会需要什么样的文化?

    冯骥才:文化是需要做精做细的,文化是润物细无声的,你说在我们心灵里最深的文化是强大的文化,还是精细的文化?比如说李白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如果你在外地住在晚上没开灯的旅馆,有月光进来,你马上想起李白的诗,就二十个字。二十个字给你如此深刻乡土的、故乡的感情,深入了中国人的血液里,这才是文化的本身。文化是精细的,不是强大的。所以,文化做大一定要做文化节,一定要放烟花、放鸽子,一定要花几百万、上千万搞一个开幕式。这根本不是文化的事情,所有文化节都是政府节。

    我再举几个例子。比如罗马的歌剧,是罗马歌剧院体现了罗马的文化形象,还是罗马那些非常经典的歌剧和伟大歌唱家?再比如维也纳的音乐,是维也纳金色大厅体现出来的,还是斯特劳斯、莫扎特和卡拉扬体现的?一定是这些艺术本身,而不是场馆体现出来的。五四运动的时候,我们没有任何好的剧院,但是我们产生了多少艺术家、作家、音乐家?五四运动是中国现代文化的高峰,那时候我们社会贫穷,政府根本不可能支持,我觉得政府应该引导艺术家在精神领域里做工作。

    京华周刊:文化做精做细,也能抵御文化低俗化倾向。

    冯骥才:是的。文化对群众还有一个引导作用,不能你喜欢什么我就给你什么。

    我记得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有一个相声团下乡演出,同时在当地换一点钱,因为要养活自己。他们到村里跟村民谈,你们村想看点什么节目,村民说“比基尼”。他们想了半天,才明白了是什么,说相声都是男的,想了半天有一个报幕员,说这事只有你来干了。那时候还不兴这套呢,那女的不愿意干,大伙说你就救救哥几个,回去路费都没有了,于是在布店买二尺布就做了比基尼。所以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文化产业也有文化引导的责任。

    文化的主要的价值还是一个民族的精神问题,通过大量好的美的文化让整个社会文明素质提高,人们有好的价值观,有共同的精神家园,这才是文化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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