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22日,是中国国家博物馆举办“卢浮宫的创想”展览的第四十一天。这一天,有两个场景令《环球人物》记者印象深刻。早上10点多,来华访问的法国总理贝尔纳·卡泽纳夫在参观完故宫后来到邻近的国家博物馆。工作人员里三层外三层,但卡泽纳夫丝毫不受影响,只是静静地凝视展区里的珍品——这次展览的126件藏品来自卢浮宫下属的9个部门,许多宝物连总理也未必见过。
到了下午,参观者接踵而至,展厅变得热闹起来。在18世纪法国雕塑家克劳德—克莱尔·法兰森的作品《柱子旁的耶稣》前,一名高中生正在仔细临摹,脚边是一瓶喝了一半的1.5升装的矿泉水。他对《环球人物》记者说,他的梦想就是到位于巴黎的卢浮宫去看看。春节过后,他独自从山东到北京,住在青年旅馆,几乎每个开馆日都来。展览门票是50元,到这一天他的门票钱已经花到了700块。快要闭馆时,场馆管理人员走过来对他说:“以后你可以免费来画画。”
记者问他整个展区里最喜欢的是什么,他回答:“两张欧仁·德拉克罗瓦的油画、萨杜恩的宝座浮雕和拿破仑一世的那句话。”在拿破仑主题区的墙上,写着这位传奇人物的名言:“人活一世,就必须给世界留下些足以让后世纪念的痕迹。”
既能让总理驻足欣赏,又能让高中生流连忘返,这就是卢浮宫的强大魅力。在它长达8个世纪的历史里,不论是皇帝还是平民,都视其如珍宝,即便是在动荡的大革命时期,它也躲过了像凡尔赛宫、枫丹白露宫那样被洗劫、变卖的命运。可以说,世界上没有一所博物馆能像卢浮宫这样受举国宠爱,并且从不间断。
弗朗索瓦一世,人文主义的起点
杨桂梅是国家博物馆展览一部的研究馆员,也是这次展览的中方策展人。她对《环球人物》记者说:“这不是珍宝展,而是一次主题展,讲述的就是卢浮宫藏品的来源和历史。”她认为,卢浮宫之所以成为法国的艺术殿堂,起点就是一位让法国人又爱又恨的文艺范儿国王——弗朗索瓦一世(1494—1547)。
在卢浮宫里,有3件关于弗朗索瓦一世形象的著名作品,一件是这次在北京展出的《穿盔甲的法国国王》青铜雕像,铸成于1756年,另外两件则是出自两位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师——让·克卢埃和提香·韦切利奥的油画。这3件作品中的弗朗索瓦一世形象有个共同的特点:高大而温柔。16世纪时,弗朗索瓦一世是全欧洲最受艺术家爱戴的赞助者,达·芬奇、让·克卢埃、古戎等大师,都是他的座上宾。
弗朗索瓦一世的文艺情结也影响了卢浮宫的发展。12世纪末期,塞纳河畔的卢浮宫只是腓力二世的一座军事堡垒。到了1515年,受意大利人文主义思想影响的弗朗索瓦一世登基,立马就走上了文艺治国的道路。他下令拆除卢浮宫,在原来的地基上重建了一座意大利风格的宫殿。新建的卢浮宫正式成为国王居住地,法国政治的中心。
弗朗索瓦一世还开启了卢浮宫“订制艺术品”的时代,从他开始,法国历代君主都通过订制和购买艺术作品,表现个人艺术品位,彰显政治影响力。当时,弗朗索瓦一世召集了许多欧洲的艺术大师来到巴黎,在卢浮宫、枫丹白露宫等地进行创作,其中最著名的当属达·芬奇。1516年,64岁的达·芬奇在意大利可谓是诸事不顺。事业上,后起之秀米开朗基罗让他渐渐失势;经济上,老主顾朱利亚诺·德·美第奇公爵的离世令他断了财路。弗朗索瓦一世趁机请达·芬奇来法国作画、设计建筑。达·芬奇十分感动,带着众多名画定居法国。今天,卢浮宫的镇馆之宝《蒙娜丽莎》,就是那时从意大利来到巴黎的。
弗朗索瓦一世送给达·芬奇一座小城堡,与皇家城堡间有隧道相连。在达·芬奇最后病重的时光里,弗朗索瓦一世常常去探望。两人超乎寻常的友情被编写成各种野史,就连达·芬奇最后是不是死在弗朗索瓦一世的臂弯里都被文艺界争论了近300年。直到1818年,法国画家安格尔完成了名作《达·芬奇之死》,人们才逐渐倾向于达·芬奇的确是死在了国王的怀中。
这厢弗朗索瓦一世对艺术家们重金礼遇,那头法国百姓开始怨声载道。国库空虚,政府只能拿税务填补开支,在弗朗索瓦一世时代,农民赋税翻了一番,盐税上升到原来的3倍。弗朗索瓦一世还出卖王室领地,买卖官职,将国家搞得乌烟瘴气。那时的卢浮宫,一方面成为法国文艺复兴的源泉,受到艺术家们的推崇;另一方面又是国王奢靡的象征,遭到百姓抱怨。直到17世纪中期,路易十四将政治中心转移到凡尔赛宫,卢浮宫才算改弦更张,走上了“贴近人民”的道路。
路易十四,法国文化的鼎盛时代
路易十四是法国在位时间最长的国王(在位时期为1643年—1715年),也是完全构架起法国中央集权制的君主。他5岁即位,23岁之前一直活在宰相、主教、太后等人“辅佐”的阴影下。等到这些人全部离世,他亲政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修缮郊外的凡尔赛行宫,远离被民众暴动和政治纷争重重困扰的卢浮宫。
事实上,路易十四搬去凡尔赛宫还有更重要的原因:他将贵族们集中在宏大的凡尔赛,每天安排各种宴会、游戏,逐渐削弱了贵族们在地方上的权力,巩固了君主的绝对统治。在凡尔赛,路易十四每天工作8小时以上,对内消除异己,对外四处征战,很快成为全欧洲的霸主,缔造了空前强大的法国,被人们称为“太阳王”。
而被冷落的卢浮宫,则逐步开始向民众开放。路易十四在卢浮宫内筹建了皇家绘画和雕塑学院、法兰西学术院、法兰西铭文与美文学院等,这些学院在18世纪末组成了如今蜚声国际的法兰西学院。1692年,卢浮宫开始展出皇家收藏品,以学院和博物馆的身份出现在世人面前。
路易十四还花重金把卢浮宫建成了正方形的庭院,并在庭院外修建了画廊,收藏欧洲各派的绘画,其中就包括了价值连城的卡什代、伦勃朗的作品。那时的卢浮宫,堪称欧洲艺术的最高学院,所有艺术家,都必须带着作品,经过层层选拔才能进入皇家绘画和雕塑学院。这次国博的展览中就有一件当时的入院作品——雕塑家尼古拉·古斯都创作的《健康之神向法兰西展示路易十四》的大理石浮雕。这件作品创作于1693年,描绘的是路易十四在两位健康之神的庇佑下,用严肃的眼神俯瞰众生的情景。可以想见,在路易十四的巅峰时期,全欧洲是如何地对他俯首称臣。
儿时即位,年少亲政,路易十四的经历与中国的康熙帝颇为相似。杨桂梅向记者介绍:“处在同时代的两人还真有不少接触。路易十四曾派使节给康熙送了30多箱科学仪器,还派科学家白晋等人协助清政府绘制了中国第一幅绘有经纬网的全国地图《皇舆全览图》。今天的台北故宫博物院中依然收藏着当时路易十四写给康熙的信。同时,中国的艺术风格也影响了法国艺术家,以18世纪的弗朗索瓦·布歇为代表的洛可可风格就是欧洲艺术与中国艺术结合的标志。”这次展览中,布歇的名作《美惠三女神托起爱神》成了最受关注的藏品之一,甜美细腻的画风与17世纪流行的鲜艳的巴洛克风格截然不同,多了一份东方的含蓄之美。作为当时皇家绘画和雕塑学院里最有影响力的艺术家,布歇最后就是死在了卢浮宫的房间里。
路易十四成功地让卢浮宫从皇家禁地变成了欧洲文艺中心,在他执政期间,法国在政治和艺术上的影响力都达到了巅峰。然而,他晚年接连发动两场战争,结果在荷兰、英国、奥地利三强联盟的打击下惨败,郁郁而终。之后,他的王朝也未能像康熙帝的清王朝那样继续繁荣,而是急转直下迎来了动荡的大革命。昔日王庭卢浮宫反倒成了革命火种燃烧的地方——1789年,革命军在卢浮宫竞技场院子里设置了法国革命的第一个断头台,1793年1月,路易十六断头而亡。
从拿破仑到密特朗,迎来新生
1792年5月27日,大革命后成立的法兰西第一共和国国民议会宣布,卢浮宫将成为公共博物馆。这种状况延续了7年,直到拿破仑一世搬进卢浮宫。拿破仑号称:每一幅天才的作品都必须属于法国。在他称霸欧洲的十余年里,卢浮宫更名为“拿破仑博物馆”,其中摆满了从其他国家掠夺来的艺术品,连当时竞技场拱门上的马群雕塑,都是从威尼斯圣马可教堂上取下来的。滑铁卢惨败后,拿破仑失势,这些国家纷纷派人索要,拿回了大约5000件藏品。
为了保护卢浮宫的艺术品,法国民间力量发挥了重要作用。众多法国商人、活动家、收藏家通过各种手段对藏品进行回购,将博物馆的损失降为最低。这次展览中特地设置了拿破仑主题区,其中的大理石狮子雕像和奥古斯都皇帝玉雕像都是当时被“抢救”下来的。对法国人来说,卢浮宫就是这个国家的艺术命脉。因此,1852年,拿破仑三世称帝,为了表达恢复法国元气的决心,他又举全国之力兴建卢浮宫,5年内修建的建筑比之前700年修的还多,让卢浮宫成为欧洲最大的“万国博物馆”。
这次卢浮宫在国博展览的中心主题区,展示的是上世纪80年代卢浮宫新生的故事,其中最显眼的就是时任法国总统弗朗索瓦·密特朗和美籍华人建筑大师贝聿铭的照片。当时,卢浮宫作为欧洲最老牌的博物馆,内部空间混乱,管理也缺乏统一性,还有许多巴黎行政机构“借用”房间。于是,密特朗宣布了“大卢浮宫计划”,要求其他单位归还用地,让卢浮宫升级。他广发英雄帖,请世界级大师提供设计方案,最终,贝聿铭的“金字塔”方案成功入选。
1984年,《法兰西晚报》发表了贝聿铭设计的金字塔模型照片,整个巴黎为之哗然,反对、抗议声淹没了市政府。据当时媒体统计,超过90%的巴黎市民反对在卢浮宫前建造玻璃金字塔。反对派成立“反新卢浮宫委员会”,指责贝聿铭“对文物古迹重度破坏”,表示“将新卢浮宫的设计交给一个美籍华人,令人愤怒”。面对指责,贝聿铭说:“卢浮宫的确有令人自豪的过去,但那只是过去。法国人非常眷恋过去。”
1985年5月,卢浮宫新建成的模拟金字塔开放,巴黎市民发现金字塔比例与卢浮宫非常契合,这才渐渐接受。如今,玻璃金字塔成为卢浮宫的入口,曾被评为馆内最受欢迎的“展品”第三名,仅次于《蒙娜丽莎》和《断臂维纳斯》。而升级后的卢浮宫,一跃成为古代建筑与现代管理结合的典范,每年接待近千万游客。因此许多法国人说:两个叫弗朗索瓦的男人成就了卢浮宫,一个把军事堡垒变成了宫殿,一个让旧博物馆走向了世界。
800多年的历史里,卢浮宫一直是法国贵族与平民间的最大公约数,它既有皇家的高贵与威严,又有民间的开放与自由。它有上万个台阶,14.5千米的长廊,403个房间,2000道门,这些庞大的数字背后是历史,是恩怨,也是法兰西的灵魂所在:不论身份、地位,人人都有一颗热爱艺术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