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现在我还清楚记得第一次见师父的情景:一位老和尚从书桌上抬起头,从容地转过身,慈悲安详,和蔼可亲。因为是冬天,他还戴着一顶毛线织的帽子。我好奇地想:怎么和尚还戴帽子呢?我才一动念,师父就随手把帽子摘下来。我想:这老和尚一定有神通!后来师父告诉我:他没有神通。对他这话我总不信,便用心观察,神通虽然没找到,却发现了许多意味深长的妙处。
师父在北京的住处是一套三间相通的房子。他日常在这里工作,如果有人拜访,又可以接待客人。师父的工作都要伏案去做:写文章、改文章、校对稿样、给信徒回信,他做起来都是一丝不苟。我曾想:做许多工作都和修行用功不妨碍,做师父这份案头工作却不好用功。你想:一边写文章,一边念佛或观心,那是不行的,文章写不出来。有一次我拿这个问题问师父,他说:“看书就看书,写文章就写文章,一心一意,不起杂念,这就是修行。”这话很平淡,我却做不到,难就难在“一心一意”。
师父却总是那样专注。当然,师父要是能一直专注于案头工作也好,事实是他经常被拜访的信徒打断。这时候,师父就得放下手头的工作,接待这些来访者。等来访者一走,师父又回到书桌旁,拿起了笔。这样的情形见多了,我终于感觉到:师父如是的行持中大有“文章”在。首先我自己做不到。换了我,写文章到精彩处,有人打断,心里会生烦恼;而谈话结束后,心又不容易收回,一定还挂记着刚才的谈话。师父却两无妨碍。此中有“真意”,我揣摩了很长时间,后来师父说:要活在当下,我才有点恍然了。
我有不爱整洁的习惯,师父几次批评我,我却进步不大。师父则不然,他周围的环境总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而且他走到哪里就把清洁和秩序带到哪里。他常给我念叨:“虚云老和尚了不起,虽然行头陀行、穿百衲,但他的衣服却总是干干净净的,他的案头、禅榻总是整齐洁净的。”起初,对他的话我一直漠然淡然,后来才慢慢领会:这也是修行。
柏林禅寺是一座千年古刹,历史的风暴却使它成为废墟。一切又得重新开始。师父成了设计师。全部都由他亲自擘划。最奇的要算赵州禅师塔院的修建。师父在塔前的一片乱草地上画出一个范围修筑院墙。工人在下墙基时触到古墙的遗迹,当地的老人说:过去塔院的围墙就在这里。竟是无心合古!经过这两年的努力,到现在一座初具规模的梵刹从地涌出。就像整理一间凌乱的屋子一样,师父把这一废墟整理得清净庄严。现在我相信这两件事是不二的。你只有能净化一间屋子,才能净化一座寺院,乃至一个社会,一个娑婆世界,而这种净化源出于我们身心的净化。
一个冬天的下午,在师父北京的住处,师父与我和一位陈先生谈起虚云和尚那张低头蹙眉的照片。陈先生说:“他似乎很烦恼。”师父说:“不是烦恼,是忧患。”我怦然心动。师父接着说:“我们都能像虚老一样,有忧患意识,佛教就有望了,我们个人的修行就能有所成就。”有谁能理解禅者的忧患呢?我们选择禅时都只注意了禅的喜悦和超脱,却忽略了禅的艰难、禅者的承担。禅宗初祖迦叶尊者以苦行著称。连佛陀都为老迦叶担心,怕他吃不消,劝他放松些,可他却依然如故。最后在灵山会上,世尊拈花,众皆惑然,唯迦叶尊者莞尔一笑。这一笑后面有多少艰辛!近代虚云老和尚住世120年,为振救衰颓的教运,他东奔西忙,历经九磨十难!
师父说:“不要谈玄说妙,要从一点一滴的小事做起……”我渐渐明白:禅这个概念是多么沉重,而用生命去实证禅又是多么艰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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