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链接
日 报周 报杂 志 人民网

作家葛亮:最动人肺腑是人之常情

新作《北鸢》呈现家族故事,再现民国“清明上河图”

□ 本刊记者 赵晓兰 《 环球人物 》(

    葛亮,1978年生,原籍南京,现居香港。被认为是当代最具潜质的青年小说家之一。毕业于香港大学中文系,现任香港浸会大学副教授。代表作有小说《朱雀》《北鸢》,散文随笔集《小山河》等,曾获“《亚洲周刊》华文十大小说”、台湾联合文学奖首奖等多个奖项。

    在第三个本命年,葛亮完成了人生中第二部长篇小说《北鸢》,与之前描写南京城的《朱雀》,形成“南北书”。《北鸢》花去了他7年时间,写完那一刹那,他既平静又喜悦,却并没有大功告成的兴奋。在这7年里,100多个人物从他笔底走过,他作为一个创作者,与他们如同家人一般相处,从他们身上汲取着温暖。“感谢这段时间的写作,令我成长与沉淀。”他对《环球人物》记者说。

    《北鸢》书写的那一段民国往事,正是脱胎于葛亮家族的过往。他的祖父是著名的艺术史学者葛康俞,太舅公为新文化运动领袖陈独秀,表叔公是“两弹元勋”邓稼先。尽管由于时代原因,家学一脉未曾尽数传承,但终究在葛亮身上打下烙印。《北鸢》再现民国的“清明上河图”,华美沉稳的文字所呈现的时代,令作家严歌苓“为之惊艳”,也令评论家王德威“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那些旁逸斜出的枝丫,也很美”

    “献给我的祖父葛康俞。”在《北鸢》的扉页题记中,葛亮恭敬地写道。葛康俞早年就读于杭州国立艺专,与李可染等同窗,有人将他与叶恭绰、黄宾虹、邓以哲、启元白并称近代五大鉴赏家。可惜他在中央大学任教时积劳成疾,盛年而逝。

    他的遗作《据几曾看》是品评古代书画名品的经典著述,在其逝世后多年经由老友王世襄的多方奔走,终于付梓印刷。多年来,葛亮都将这本书置于案头,写作前后,不时翻看,做沉淀心智之用。祖孙俩虽无缘得见,但对于以教书、写作为生的葛亮来说,“祖父是为学为文的尺度。”

    而另一位老人,葛亮的外公,或许更多的是他为人的尺度。比起祖父,外祖父更加亲近,伴随着他的成长。他如今90多岁,少年时随父母走南闯北跑生意,成为年轻有为的资本家。他经历八年抗战、国共内战、新中国成立后的公私合营等诸多风雨,到了孙辈葛亮的眼里,只是一位朴素、平和、再平常不过的老人了。直到某次外公带着年少的他看电影,夕阳照射之下,老人忽然用浑厚的男中音唱起英文版《雨中曲》,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的葛亮才感悟,这美好的一瞬,凝聚了老人一生多少跌宕。

    创作《北鸢》之前,葛亮本打算以祖父为核心,完成一个关于家族的非虚构作品。但祖父的故交好友次第凋零,考证工作变得艰难。他决意改弦易辙,用更具个人化与想象空间的小说来触摸那个年代。

    外祖父变成了小说主人公文笙的原型。小说以他的成长为主线,牵出襄城商贾世家卢家与没落的士绅家族冯家的联姻,并勾画出一个大时代里的各色剪影。其中有曾经煊赫一时的落魄军阀,有梨园名伶的乱世飘零,有战争离乱时的命若草芥,有商人的经营之道,也有文化菁英的风骨激扬……最终收尾于上世纪40年代。

    书中有许多葛亮家族人物的原型。比如外公的姨父褚玉璞,在书中名为石玉璞。作为民国初年颇负盛名的直系将领,曾与张学良、张宗昌并称奉直鲁三英。另一位家族的重要人物陈独秀并未正式登场,但葛亮写出了他对书中人物毛克俞(祖父葛康俞为其原型)的影响。陈独秀对葛亮家族的贡献是促成葛亮祖父母的联姻。他与祖父葛康俞渊源深厚,其动荡的政治生涯,曾深刻影响了葛康俞疏离政治、独善其身的个性。

    “民国是中国政治洗牌最为频密的时期,很多人今天还在权力的潮头,明天就坠落了。”葛亮将目光投向天津租界的“寓公”,这里的人员非常复杂,有北洋政府的政要、前清的皇室贵胄、旧俄的没落子爵,“历史总是大势向前的,只关注胜者,不关注败者。但它吸引人的地方不光是那些漂亮的主干,那些旁逸斜出的枝丫,也很美。”

    “再谦卑的骨头里也流淌着江河”

    除了各色人物,小说内容涉及政经地理、城郭样貌、饮食、书画、茶道、戏曲、服饰等,为此葛亮下了不少功夫。创作的前三年,他都在调查、研究、采访,做了100多万字的笔记,他称之为“格物”。工作虽巨,但乐在其中,“每当发现某个细节可以令我真正地、非常直观地触摸那个时代,那种感觉让一个写作者无比幸福。”

    比如书中涉及品茶论道,看似不经意的清谈,葛亮事先也对茶理茶道做了一番深入的研究,通过关于茶道的对话,呈现出人物对时代的理解和譬喻。“弱水三千,取一瓢饮,最后读者看到的是非常少的。”他说。但行家总能看到他笔底的功夫,比如王德威就评说,“他的努力跃然纸上”。

    书写历史,有的人纵横捭阖,有的人一叶知秋。葛亮是后者,以家族内部的视角表达,把历史人物还原为“人”,在大格局下观照入微,“我们看过太多的大叙事,但这种历史元素在日常精微之处的积累,是很动人的。旧时风物,水滴石穿,久了,必然对历史有造就之功。”

    正如书名,风筝是贯穿于全书的意象,它既是人物命运的千里引线,也承担着隐喻的功能。它也是葛亮一开始写作的灵感来源——曹雪芹《废艺斋集考》中《南鹞北鸢考工志》中写道:“风筝于玩物中微且贱矣,比之书画无其雅,方之器物无其用,业此者岁闲太半。”管窥其中,葛亮感受到的是一种久违的民间精神:尽管风筝不登大雅之堂,但喜欢它、以它为生的人,往往有一颗平和淡定、与时代不离不弃的心。

    主人公文笙即是这样一个人,他宽厚讷言,阅尽人世的大开大阖,却始终温和平静;经历时代的磨洗,却不曾和周遭相砥砺。他是一个被收养的孩子,“螟蛉之命,不知来处”,小说最后也以他和妻子收养朋友孩子作结。“这样的循环似乎充满宿命感,但有其积极的意义。我想辩证地看问题,就像风筝,线断了,有更大的天空等着它。”

    在他看来,文笙不像一个真正的男主角,有点类似《老残游记》中的老残,是一位见证者,身上充满他人的影迹。“但他身上有一种与时代和解的能力。我想表达的是在乱世里传统中国人的尊严和体面,再谦卑的骨头里,也流淌着江河。民国虽然动荡,但贵在自由、至性、不拘一格,人与时代能够相互成全。”

    “南京是写作的温床,香港是写作的磁场”

    葛亮是南京人,千禧年尾声,他从南京大学来到香港大学,继续学业上的深造,之后一待便是许多年。

    采访中,他很自然地把南京称作“家城”。这里承载着他许多成长记忆,六朝古都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风度韵味,都刻在他的脑子里,难以磨灭。

    他小时候并不怎么知晓自己的家族故事。长大后,在一点一滴的追溯中,才在长辈口中获知那些过往。别人眼中的传奇,在长辈的口中大多不过是稀松的日常。“最动人肺腑的,是人之常情。”葛亮说。

    这在某种程度上也奠定了他日后的创作基调。葛亮不喜欢太过激烈嘈杂的文字,他所欣赏的那些关于语言与生活的表达,总是“超越嬉笑怒骂的粗粝外壳,到达风停水静的彼岸”。

    虽然生在一个有文化底蕴的家族,但走上文学创作的道路,却并不很顺遂。葛亮的父母虽然都是学理科的,但从小就注重对儿子文学兴趣的培养,从上小学开始,就逐渐让他阅读一些经典。经典提升了他的眼界和品位,同时也让他感到自身的渺小,令他在下笔之际充满敬畏。

    直到他后来开始创作,才发现少时阅读的那些著作,尤其是《阅微草堂笔记》《世说新语》等笔记小说,深深地影响了他的语感与审美。这种影响一直延续到《北鸢》。有书评人评价说:“葛亮的文字之间留着缝隙,让读者的阅读速度不自觉放慢。”

    他的创作开始于香港。“如果不是离开南京,我可能不会开始写作。”他对记者引了吴敬梓《儒林外史》中的一个典故形容南京这个城市:两个挑粪的,挑了两担空桶,一个拍着另一个的肩头,说先去永宁泉吃一壶茶,再去雨花台看落照。“所谓菜佣酒保,都有六朝。南京人活得太舒服了,未必通过写作呈现自己的立场,因为生活本身就是态度。到了香港之后,生活节奏快,多元文化的撞击感更强,这时候倒促使我去躬身返照南京,去表达这座城市。”

    2009年,他完成了长篇小说处女作《朱雀》,叙述的正是生活在南京的几代人的命运,从南京大屠杀、反右到“文革”,既有城市的浩劫,也有人物的轮回与悲情,既沧桑又宿命。“这是一个年轻人对城市历史的勾勒,还了我对南京的一笔感情债。”

    “南京是我写作的温床,香港是写作的磁场。”作为高校里一名研究城市文化的学者,城市是葛亮小说中惯常的主角。他希望在作品中,打破人们的定见,比如他写香港,总是有意识地避开尖沙咀的维多利亚海景、中环鳞次栉比的高楼,转而关注那些离岛、节庆,乃至香港本地人都不太熟悉的风物人情。正如他在书写香港的《浣熊》里所写:“这城市的繁华,转过身去,仍然有许多的故事,是在华服包裹之下的一些曲折和黯淡。当然也有许多温暖,隐约其间,等待你去触摸。”

    葛亮经常谈及“常”与“变”,以及“新古典主义美学”。“一座城市在‘常’与‘变’的焦点之间、碰撞之处便是故事的所在。”而“新古典主义”正反映着传统与现代的冲突。葛亮身上,处处彰显着对于传统与古典的雅趣,同时他又尝试用现代人的感知切入,对传统进行吸收、反刍与消化,再重新呈现。“不是完全意义上的复古,但在全球化的时代,‘常’的部分一定是民族文化的基石,是我们自守的一道尺度。”

    葛亮始终把写小说看作一种自我成长,用他自己的话说,在描述“城格”的同时构建自己的人格;同时,他也追寻着城市的历史,在这个过程中完成自我的沉淀。在他看来,与前辈相比,如今的年轻人似乎面临一个“小时代”,但历史话题还是不应逃避。“知道自己的来处,才能知道自己的去向。”

作家葛亮:最动人肺腑是人之常情
阿布拉莫维奇,和世界“对视”
斗彩鸡缸杯,成化帝的隐秘世界
“北大功狗”蒋梦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