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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冈芳年,最后的浮世绘师

他的一生映衬出日本历史转折期的变革与动荡

□ 蒋丰 《 环球人物 》(

    人物简介:月冈芳年(1830年—1892年),日本江户时代末期著名浮世绘画家,有“最后的浮世绘师”之称,其作品深受日本文坛巨匠芥川龙之介、三岛由纪夫等赞赏。

    浮世绘,即日本的风俗画,大多为木版画。作为江户时代(即德川幕府统治日本的年代,1603年—1867年)兴起的独特艺术,浮世绘不仅在日本影响深远,且对梵高、莫奈等19世纪的欧洲诸多大师也启发颇深。200多年的江户时代,涌现出众多的浮世绘大师,其中,生活在江户末期的月冈芳年以非常细腻的笔法和西洋画风绘制了许多历史画、风俗画,有“最后的浮世绘师”之称。

    或许是因为姓氏里带个“月”字,在月冈芳年的笔下,许多场景都发生于月下。仿佛是月亮代替他,冷眼观看这世间的悲欢冷暖、传奇梦幻。

    100个月夜100个视角

    前不久,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美术馆展出了月冈芳年著名的系列作品“月百姿”。这是画家于1885年到1891年所创,共100幅,都是月下场景,取名为《月百姿》。

    100幅画就有100个月夜,100个月夜就有100个视角。其中很多以日本典故、历史、神话为素材,更有不少源自中国文化的历史人物和传说。比如《阿倍仲麻吕思故乡》。“翘首望东天,神驰奈良边,三笠山顶上,思又皎月圆”。阿倍仲麻吕在大唐生活了54年,起汉名晁衡,历仕玄宗、肃宗、代宗三代皇帝,备受厚遇,官至客卿,荣达公爵。再比如《南屏山升月》画的是曹操,《银河月》画的是牛郎织女,《读书之月》画的是子路,《淮水月》画的是伍子胥,还有《赤壁月》《嫦娥奔月》等。

    完成这个系列画作时,已是月冈芳年晚年,此时他的画风与年轻时相比,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月冈芳年从11岁就开始师从歌川国芳。国芳所在的“歌川派”,是日本浮世绘中的最大画派。歌川国芳最有名的代表作,就是根据中国古典文学作品《水浒传》中梁山好汉的人物性格,描绘出的富有个性的“一百零八将”。后来,歌川国芳创立了以英雄、武士为主角的“武者绘”。

    作为歌川国芳门下最有才华的弟子,月冈芳年自然是一位“武者绘”的继承人。文久三年(1863年),幕府将军德川家茂率众进京,这就是著名的“将军家茂上洛”事件。为了尽快将这一新闻传达到市民中间,包括月冈芳年、一桥斋艳长、丰原国周等在内的15位著名浮世绘画家,共同创作了鸿篇巨制《行列东海道》和《末广五十三次图会》,表现将军进京行经各地的盛况,发行日本全国。一时洛阳纸贵,月冈芳年也因此名声大噪。

    画到“无惨绘”最高境界

    刚成名的月冈芳年,显然是无所畏惧的。身有才气,让他充满了狂气,他主动放弃了“武者绘”,转而去画极端血腥暴力的“无惨绘”。“无惨”即惨无人道的意思。

    月冈芳年曾经和同门落合芳几竞争谁能画出歌舞伎剧目里最为血腥残忍的惨剧,每人各画14幅,取名《英名二十八众句》。结果自然是月冈芳年胜出。他笔下的人物往往头断腹裂,遍身插箭,鲜血淋漓,死状可谓恐怖,青灰色的面孔上一双充血的眼睛以及薄紫色的嘴唇……日本最负盛名的推理作家江户川乱步曾评价:“芳年实在是会给死人化妆。”

    以为自己画到了“无惨绘”的最高境界的月冈芳年,此后越发喜欢残酷的题材,又绘制了《魁题百撰相》《东锦浮世绘稿谈》等。庆应四年(1868年),维新政府军与幕府旧臣近藤勇率领的“彰义队”在江户近郊的上野山激战,“彰义队”全军覆没。战争结束以后,月冈芳年亲自登上上野山,实地观察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景象。在现场他以战死的士兵为模特画了不少写生,并以此作为《魁题百撰相》的创作素材。

    这些画作对后世影响深远。19世纪末往后的日本作家,从谷崎润一郎、江户川乱步、芥川龙之介到三岛由纪夫等,都从“无惨绘”中汲取了极大的灵感。

    从月冈芳年对画作的态度上,我们能看到三岛由纪夫笔下为美疯狂、火烧金阁的敏感少年;从月冈芳年那用写实手法描绘的高悬首级上,能联想到大江健三郎在《死者的奢华》中描写的医生对尸体的审视;从月冈的病态和狂气上,我们能看到芥川龙之介在《地狱变》里塑造的那个为追求真实刻骨的画作,眼睁睁看着女儿的雪肤花容在火中焦烂,满头青丝化成一蓬火炬在空中飞扬的大画师良秀。“他就不画眼前的活人,却静坐在街头的死尸前,仔细观察半腐的手脸,一丝不苟地写生下来。” 这话,难道不是用来形容月冈芳年的吗?

    是复苏还是回光返照

    时代的车轮缓缓驶入了明治维新,众多欧美商人开始进入日本,大肆购买日本的浮世绘。这些流入欧美的浮世绘,对西方的艺术家产生了强烈的冲击。而月冈芳年呢,也在吸收着西方的透视法和素描法,还对中国的文人画颇有研究。他以惊人的天分,对浮世绘中的人物结构做出精准描绘,构图灵活,使画作充满了跃动感。中西糅合各取其巧的月冈在这一时期可谓达到了巅峰,其门下也培养出了一大批从事日本画与西洋画创作的画家。

    制作一幅浮世绘需要经过3个阶段,首先是由画师作画,其次是雕工雕版,最后是拓印工拓印。据说雕刻工艺要求极高,要在1毫米内刻3根发丝,而这还不是最难的,最难之处是看似简单的鼻子——鼻子的线条要一气呵成,有任何抖动都会毁掉整幅画作。尽管如此,最后能将名字留在浮世绘上的,通常只有画师一人。

    随着明治时期的到来,月冈芳年的绘画越发关注大变革中的日本。他画了许多以现实事件为主题的历史画,诸如《皇国一新见闻志·浦贺亚船来航》《甲州胜沼驿近藤勇骁勇之图》《西乡隆盛切腹图》等。画中各式各样的风云人物抱着不同的信念,在剧烈的社会动荡中以行动完成自身的理想。月冈芳年在这些画中寄托了对民族命运的关怀,对崇高牺牲的无限景仰。

    他的一生,都和时代密不可分。明治维新30年,社会从激烈变革到渐趋稳定。晚年的月冈芳年,也回归了平和。他重新开始钻研传统的浮世绘技法,并且为自己改名为“大苏芳年”。所谓“大苏”,就是重焕新生的意思。他希望能为浮世绘带来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复苏,遗憾的是,那只不过是一场回光返照而已。

    由于西学东渐,照相技术等传入,浮世绘受到严苛的挑战。虽然很多画师以更精细的笔法绘制浮世绘,但大势所趋,终究无法对抗历史的潮流,浮世绘的衰落已无可阻挡。

    在这场回光返照里,月冈芳年一改年轻时的锋芒毕露,在画作中玩起了机关,只留给有心人发现。比如《新形三十六怪撰》里的《清姬日高川化蟒图》。这幅画取材于一个日本传说:美女清姬被僧人安珍欺骗了感情,为了复仇,她跳下河川化为巨蟒,吐火烧死了藏在寺庙大钟里的安珍。

    如果是年轻时的月冈芳年,相信他会选择绘制一条长着美女头颅的怨毒的巨蟒,或者画出在大钟里满身映着红光,吓得鼻歪眼斜、脸部肌肉发抖的僧人安珍。但晚年的他,画的却是一个刚从河川里上来浑身湿淋淋的美女,和服后襟上的绿色花纹和露出来的红色横条花纹,就像是一张绿鳞红腹的巨蟒蟒皮。更惊悚的是,那与脸完全不成比例的双手,仿佛是在暗示一场正在进行中的人化蛇的过程,这个美丽的女人似乎正在逐渐缩进蛇的身体里,直至全部。

    这种完全凭借观者自行想象的恐怖才是真正的恐怖。脑洞有多大,恐怖就有多深。然而这种画里机关显然在当时没有得到肯定,就连月冈芳年的弟子也说老师晚年“显得卑怯、胆小和神经质”。

    躯壳颓了,月也隐去了光辉

    卑怯、胆小,其实更多是因为绘画技巧的成熟,不似年轻时那般用力过度,一定要画得惨无人道才罢手。如果说年轻时的月冈芳年是“望尽天涯路”的决绝,晚年的他则是“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领悟贯通、内敛成熟。

    但神经质却没说错——月冈芳年此时早已被神经衰弱困扰多年。

    在《新形三十六怪撰》完成前,月冈芳年因饮酒过度、神经衰弱复发等导致视力下降,又患上脚气病,精神极度萎靡,家中财物时常被盗。所谓英雄末路的所有际遇,他用亲身经历给世人演示了个遍,一点儿都没能挣脱这浮世凄婉的命运。

    1892年,月冈芳年在绘制广告画时病情恶化,被送入了医院,经过一次转院,医师宣布放弃治疗,让他自行出院。此后不到一个月,他就在东京都的临时住所里因脑充血死亡,享年54岁。如今,月冈芳年的墓地依旧在东京都新宿区新宿专福寺里。1898年,人们在向岛百花园里为他建立了纪念碑。

    月冈芳年的画给了芥川龙之介、谷崎润一郎以灵感,那种不带血却病态妖艳的文章,仿佛一脉相承;月冈芳年的悲惨际遇,也给了三岛由纪夫、川端康成以自杀辞世的狂气、鬼气。想想,如果月冈芳年能有机会画这些日本文坛巨匠的经典文学场景,会是怎样震撼人心的画作?

    月冈芳年在辞世前写下的最后诗句是:“紧紧牵制夜,伴其皎皎之光辉,正是夏之月。” 《礼记·月令》里有记载:“是月也,日长至。阴阳争,死生分。”这月,正是仲夏之月。月冈芳年的晚年也许正是在这种同时品味生死的况味中度过的吧!

    最后,让笔者再套用芥川龙之介的那句话,像月冈芳年这般人物,“不但过去没有,恐怕到了后世,也是独一无二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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