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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愤青老太太”吴青

她是冰心的女儿,年近八旬仍积极参与公共事务,有着年轻人都少有的激情

□ 本刊记者 张忆耕 《 环球人物 》(

    吴青的家在中央民族大学家属区的一幢4层灰色小楼里。房间有点破旧,老式简单的装修,里里外外堆满了书,虽有些杂乱,但书香浓郁,正气凛然,犹如这里的主人,一派传统知识分子作风。32年前,吴青跟着母亲冰心搬来这里居住,1999年冰心去世,此后她和丈夫陈恕一直生活在这里。

    家里的大门上贴着一张字条:“1:00—3:00午休时间,医嘱谢客。”同是北京外国语大学英语系教授的陈恕,退休后一直整理冰心留下的文稿,所以常有出版社的人登门造访。不过,来这个家的大多数访客还是来找吴青的。自从1984年首次当选北京市海淀区人大代表,吴青就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家庭住址向选民公开,常有人上门跟她反映各式各样的问题。如今吴青已经不担任人大代表很多年,但她的联系方式仍在坊间一传再传,来自天南地北的法律咨询、求助电话络绎不绝。1998年,吴青创办了一所公益学校——“农家女实用技能培训学校”,此后找吴青的人中又多了那些来自偏远地区寻求帮助的农村女性。

    虽已年近八十,但吴青对参与公共事务始终抱有极高的热情。在这个酷暑季节,老人不时出现在一些以“女性权益”为主题的活动中。她说,这源自一种强烈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在本可以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的年纪,她仍然密切关注社会热点话题,并直抒己见,直爽程度不减当年,接受《环球人物》记者采访时,说到激动处会愤怒,甚至几度落泪。她注视人的眼神明亮,闪耀着年轻人都很少有的激情之光。吴青笑着说:“他们都叫我‘愤青老太太’。” 

    免费培训1.4万名农家女

    吴青说起话来中气十足,但前些年胯骨出了毛病,行动颇为不便,站立、走路都要借助拐杖帮忙。尽管如此,她仍坚持前往30多公里外的农家女学校,给每期的新学员们上第一堂课,18年来从未间断。课堂上,除了以《宪法》为教材讲授公民意识和法律常识外,吴青着重讲的两个字是“人”和“爱”。“你是一个人,然后才是一个女人,而每一个人都必须依靠自己的双腿站立。每个人都要懂得爱,懂得真善美,才能是个真人。” 

    1990年夏天,因为工作需要,吴青前往甘肃会宁农村考察。当地贫困的生活状况让吴青始料未及,时至今日再次回想起来,她还是声音哽咽,眼眶泛红。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让吴青震惊。她敲一户人家的门问:“有人吗?”屋内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没人。”原来在当地女性的观念中只有男人才算得上“人”。“她们都是我们的姐妹呀,怎么能那样生活呢? 要改变农村必须改变农村女性,教育一个女性等于教育一家人、几代人。”吴青说。

    5年后,吴青和时任《中国妇女报》编辑谢丽华在参加联合国第四次世界妇女大会时相遇,两人一拍即合,决定办一所让农家女学会自立的学校,经过3年的努力,这一愿望终于达成。吴青拿到的第一笔办学启动资金来自母亲冰心,老人把刚到手的9万元《冰心全集》稿费全部拿出来支持女儿的公益事业。后来学校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都来自于社会人士、团体的捐赠。作为农家女学校的理事长和法人代表,吴青无论走到哪里都不忘给学校“化缘”。只要出席的活动中有企业家在场,吴青都会找他们募款。“我经常在农村跑,见到这些老板的机会并不多,但只要让我遇上了,我都不会放过。这并不丢脸,我又不为自己要。”有一次,一家汽车公司的老板答应吴青给学校捐一辆车,但没有及时兑现,吴青给他打电话也没有接通。后来这位老板又让吴青遇上了,她直接开口找他要车,终于募到手。还有一次,她去某机关办公室,看到大量只打印了一面的A4纸被扔在一旁,便全都要回了学校。  

    位于北京昌平的一栋简陋的二层小楼就是农家女学校的所在地。那里曾是一座废弃的皮鞋工厂,如今墙上挂满了学员们生活、学习、活动的照片。这是一所纯粹的公益学校,为学员提供1—6个月不等的免费培训,课程包括计算机操作、速录、美容美发化妆、幼师、养老护理、餐饮服务等实用技能。十几年来,已经累计培训了1.4万多名来自贫困农村的大龄辍学女童及妇女。

    学校里有一位教师,叫蒲瑞霞,她人生轨迹的改变,印证了吴青创办农家女学校的初衷。2006年,21岁的蒲瑞霞第一次从老家宁夏来到北京,参加农家女学校为期3个月的计算机技能培训。当时,距离她11岁辍学已经过去10年了。培训结束后,在吴青的鼓励下,她重新拾起课本,并考取了北京师范大学大专班。毕业后,蒲瑞霞成为农家女学校的一名专职教师。

    “真想当好人大代表,就要说真话”

    在吴青随身携带的一个黄色塑料文件袋里,有一本1954年版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繁体字,竖排版,由于常年翻阅封面已经破损。这是1984年吴青当选海淀区人大代表当天,冰心送给她的。冰心在国民党执政时期曾以社会贤达身份进入参议院,新中国成立后,当选第一、二、三届全国人大代表。一同交到吴青手上的,还有母亲写给她的林则徐的名言:“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吴青说,这部《宪法》不知被自己翻过多少遍,“我觉得接过的不仅是一部《宪法》,更是父母那一代知识分子追求民主、科学、法治的精神。” 

    从那时开始,吴青成为手握《宪法》处理公共事务的人大代表。她依据《宪法》开设人民代表接待日,倾听民声,还不定期举办报告会,向选民汇报每一件事情的处理进度。她敢于对一切违反《宪法》的行为说“不”。1988年,吴青第一次参加北京市人代会。当时,大会正在审议“专门委员会”的人选,吴青发现,议案审查委员会主席团里竟然有市领导。她坚定地认为被监督者不能同时担当监督者,于是举手投出全场第一张反对票。在2001年的北京市人代会上,吴青连同其他46名人大代表,质询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领导越权干预海淀区法院执法,被媒体称为“最大胆之举”。2009年吴青参加人代会,主题是讨论60年成就,她偏从相反角度提出60年存在哪些问题,说着说着一激动当场晕了过去,直接被送到医院抢救。

    还有一次在校园里,一辆军车从吴青身边飞驰而过,她拦住车,出示人大代表证件,希望对方在校园里开慢点,司机却出言不逊。吴青记下车牌,找到军区,严肃地质问:“现在解放军就没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了吗?”司机后来受到批评,专门来学校道歉。

    吴青一直牢记当年母亲对她的叮嘱:“如果你真想当好人大代表,就要说真话。”因为坚持说真话、提意见、凡事追根究底,吴青承受了不少压力。有人背后议论她是“冒傻气的老太太”,有人说她“特别难缠”,她也多次自嘲是“刁民”。但对于吴青来说,这正是令她引以为傲的处事原则和风格。

    “母亲从小就教育我们要诚实,不说假话,不说违心话,做人永远要本着真和善。你看这个‘信’字,是‘言’字旁一个‘人’,说真话,人才信。”小时候,吴青有一次偷吃饼干,冰心问的时候,她却不承认。冰心没有责骂,而是拿出肥皂要给她刷牙,“因为你撒了谎,嘴巴很脏。” 

    权利从来都是要争取的

    吴青说,自己身上的责任感和法治观念,来自以往的人生经历。9岁那年,吴青随父母去了日本。父亲吴文藻在中央民族学院教社会学,那年接到政治任务,前往日本研究战后重建、新宪法、工人运动等,冰心也随同前往。1951年,冰心和吴文藻带着3个孩子回国, “我经历了每一场政治运动,看到过许许多多的人,不经法院审判、不要任何证据就被斗争、被侮辱。”

    1957年,父亲吴文藻被打成右派。第二年,哥哥吴平也因言获罪被划为右派,送到天津劳动改造。姐姐吴冰在北京大学读书,本来有机会留校,却因为反右立场不坚定,被定为“严重右倾”,毕业时分配去了兰州。“当时有人劝妈妈跟爸爸离婚。妈妈说:‘我不可能跟他离婚,我跟他想的一样,如果他是右派,我就是漏网右派。’”

    “文革”开始后,吴文藻再次被揪斗、进劳改队,后来到五七干校劳动。冰心也被称为“反动文人”“帝国主义走狗”“司徒雷登的干女儿”。已在北京外国语大学任教的吴青,经常被学生拉去批斗。为了便于揪斗,她被安排到学生宿舍去,“一听到楼道里有‘咚咚咚’的脚步声,我就心慌得不得了,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拉出去斗。”当时吴青的儿子只有两岁,托儿所老师吓唬他,“你姥姥、姥爷是‘黑’的,你妈也是‘黑’的”,吓得小孩子夜里做恶梦,缩在被窝里直哭。 

    “我也揭发过别人,说假话诬陷别人。我觉得自己非常卑鄙!”如今回想起来,吴青依然无比愧疚自责。她从现实中得到最深刻的教训,深信只有依法治国,中国才能实现真正复兴。“只有大家都用法律来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中国才能成为一个法治社会。”在吴青看来,一个合格的公民必须有权利和责任意识,因为权利没有给予和恩赐,只有争取。

    当人大代表的二十几年中,吴青的动力来自她的选民。如今从人大代表“退休”下来的她,仍没有停止脚步。尽管她清楚一个人的能力很有限,但她相信,只要自己坚持,就会影响到越来越多的人。

    很多朋友都劝吴青,一大把年纪别再这么折腾,安安分分地做冰心的女儿,安享各种福利以及人们的尊敬不好吗?“在大多数人眼里,冰心是个温婉的女性。那是因为你们不了解冰心,我妈说过,我是最像她的。”吴青说。

“愤青老太太”吴青
中国式父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