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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60年前课堂笔记出版《中国文学史》

叶龙,带着温情和敬意看钱穆

□ 本刊记者 王晶晶 《 环球人物 》(

    北京正是热起来的时节。88岁的叶龙,在儿子的搀扶下走进酒店。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和《环球人物》记者握手时也是一脸疲态——连日来从香港一路北上,长途跋涉,接受采访、会友,不得清闲,对这个年岁的老人来说,身体还是有些吃不消的。采访过后,当天下午等待他的,还有此行中最重要的活动:老师钱穆的《中国文学史》新书发布暨研讨会。

    “替钱师做记录最多的人”

    《中国文学史》来自60多年前的听课笔记。 “我这一生的大转折,大概都和写字相关。”叶龙淡淡说道。

    1947年,中学毕业的叶龙因家贫无钱升学,托熟人找工作。凭借所写的一手好书法而被看中,挥别寡母,从家乡绍兴到了南京,成为一个政府里的书记员(相当于现在的速记)。

    时局动荡,叶龙辗转漂泊香港,再也没有回过家乡。1953年,25岁的叶龙在香港新亚书院求学,第一次见到年近花甲的国学大家钱穆时,就忍不住想流泪——钱穆那浓重的江浙乡音,拨动着叶龙心中的乡情。

    因为当过书记员,笔录速度快,对江浙口音又全无障碍,叶龙没多久就被指派给钱穆做演讲记录。如今在港大任教的新亚研究所前所长陈志诚曾回忆:“记忆所及,替钱师做记录最多的,叶师兄应该是其中极少数者之一。”

    1953年到1957年,叶龙在新亚书院读哲学教育系,4年修了钱先生6门课:中国文学史、中国文化史、中国通史、中国经济史、中国社会经济史、庄子。读完大学又念了两年新亚研究所,其间修了钱先生的诗经和韩愈古文。课余时,他还常常去旁听。“钱先生开的课,有的我听了不止一遍。”

    每一门课,叶龙都认真做了课堂笔记。离开新亚后,他执教过21所学校,后来在香港又搬了那么多次家,这些笔记是他最舍不得丢的。

    人生晚年,叶龙开始整理这些笔记。2010年《钱穆讲学粹语录》出版;2013年署名“钱穆讲授,叶龙记录整理”的《中国经济史》面世;今年的《中国文学史》更是填补了钱穆著作中的一大空白。

    钱穆一生著述80余部,对历史、地理、政治制度、经济、思想、文化都有涉及,被誉为“一代通儒”,却没有一部关于文学史的系统专著。后人只能在他散落的演讲,以及著名的长文《中国文学史概观》中,寻找他关于中国古代文学吉光片羽的论述。

    其实,钱穆在新亚书院系统讲过两次中国文学史,一次是1955年秋至1956年夏,一次是1958年至1959年。“他每周讲一次,时间则很随意,少则一个钟头,讲得兴起了,3个小时也是常事。”叶龙将听课笔记整理汇总,就是这部《中国文学史》:总共32篇,以时间为序,从中国文学的起源到清代章回小说。针对具体朝代的文学流变,钱穆提出了许多创新见解,比如把建安文学从魏晋南北朝文学中单拎出来,自成一章,给予很高的评价。“钱师认为,建安文学的价值被大大低估。它是中国文学的重要转折点,是文学觉醒的时代。自此文学才得以独立,与政治脱离了关系。前人重曹植而不重曹丕,钱师却持相反意见。曹操在文学上的成就与特殊地位,也是钱师在近代最早提出并发现的。”

    学者解玺璋曾评价:钱穆讲的《中国文学史》,与中国目前通行的古代文学史教材有很大不同,它不是学院派的、教条的、完全从学问和概念出发的研究,而是偏重于“人学”,将人的精神世界放到了文学史中去。

    叶龙至今记得钱穆在第一节课上所说的话:“直至今日,我国还未有一册理想的《中国文学史》出现,一切尚待吾人之寻求与创造。” 那时他还很奇怪,老师为何会说如此得罪人的“重话”,很多年后才渐渐明白,那是一种眼见传统文化被弃之如敝履,看着旧文学已死的悲凉哀叹。

    求真于理想世界

    钱穆的《中国文学史》开于香港,他曾自言,写这门讲义,是“以死者的心情写死者”。1949年,国共两党胜负已分,一方在大陆建设新天地,一方败走台湾。鼎革巨变的大时代里,人如浮萍,或清醒或糊涂,或主动改变命运或被命运推着,一步步走出自己的人生。

    定居纽约的华人作家王鼎钧曾在其回忆录《关山夺路》里写道:“国共好比两座山,我好比一条小河,关山夺路,曲曲折折走出来。”

    钱穆走出来的第一站是香港,“借来的时间,借来的地方”——末代港督彭定康的话,对那时的钱穆来说,无比贴切。

    彼时的香港,像个文化孤岛。英语与粤语并行,日常生活中的一切似乎都是西式的。钱穆在这样一个地方选择办一个书院,“就是要把中国文化传下去”。叶龙回忆。

    新亚书院取自“新亚洲”之意。余英时是新亚的第一届毕业生,他形容这些师生是“共同的文化难民”,学生没钱缴学费,老师们拿不到薪水。学校最初都无固定校址,租了九龙伟晴街华南中学的3间教室,只在夜间上课。1950年迁到桂林街,也才有4间教室,两大两小。学生们有很多穷苦者借宿学校,睡阳台或蜷卧在楼梯上。钱穆有时晚上八九点返校,楼梯上早已不能通行,得一路踩着铺盖走。

    据新亚校友黄祖植所著《桂林街的新亚书院》一书中记载:学校楼下就是纺织工厂,机器轰鸣;对面是三宝佛堂,庙会频频;后面是潮州饭店,叫卖声不绝于耳;稍斜是小舞厅,靡靡之音不息。

    但当时钱穆请来的教师人选,却都是国内学界的一流人物,牟宗三、饶宗颐等。因此新亚也格外被外界重视。

    钱穆为新亚书院所作校歌里有这样一段:“手空空,无一物。路遥遥,无止境。乱离中,流浪里,饿我体肤劳我精。”叶龙回忆,办新亚书院的过程中,有一次去台中讲学,屋顶的石块掉下,钱穆几乎被压死。但18年中,他艰险无畏,以传播中国文化、恢弘民族精神、培养有人格的学术人才为宗旨,倾注一番心血,最终也获得一番成功。余英时、严耕望……近代大儒中,极少有人像钱穆一样,在自己著书立说的同时,又培养出那么多在国际上享有声誉的学者。

    1963年,香港中文大学正式成立,新亚作为书院之一加入。“中文”这一名字,即是钱穆的坚持。两年后,因在办学理念上的分歧,钱穆最终离开新亚。“当时钱师断然放弃了一次性数十万港元的退休金,坚持辞职,以示明志存节。过意不去的新亚校董会就多支付了钱师一年的工资,他也不肯白拿,就又留下来讲了一年课。”

    在最后一年的毕业典礼上,钱穆在给学生的致辞中说道:“人生有两个世界,一是现实的俗世界,一是理想的真世界……我们都是现实世界中之俗人,但亦须同时成为一理想世界中之真人。”

    一生受困中西文化优劣之争

    钱穆不是满口道义的空话者,他毕生当老师,深知“上梁不正下梁歪”的道理,年轻时劝学生不抽烟,为正人先正己,自己先戒了烟。他要求学生身在现实,心存理想,因为他自己便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与时代抗衡了一辈子。

    在史学界,钱穆的名字是一个传奇。他没上过大学,也没留过学,家学渊源仅有祖父留下的一函手抄五经和一部五色圈点的《史记》。12岁时父亲去世,钱穆和哥哥一出中学门,便当了老师,养家糊口。

    18年半的中小学教师生涯里,钱穆从未放弃自学。他曾自述:“余之读书,最先从韩柳古文、唐宋八家入门,随即有意于孔、孟儒学,又涉及古今史籍。”边教书、边自学、边著述,凭借《刘向歆父子年谱》《先秦诸子系年》等名震学坛。  

    当时的学术风气是“疑古”,对传统文化大加批判。钱穆所有著作,包括所讲的《中国文学史》,中心思想却是为传统文化说话。如今也做了大学教授的孙女钱婉约曾总结祖父的思想:他认为,中国历史文化内部,蕴含着使民族国家发展前进的“生力”,我们应怀着“温情与敬意”去了解中国历史,缅怀先民业绩,从中寻求拯救现实、通向外来的路径,而国人不明国情、蔑视历史、盲目崇外,动辄以西方学说和制度来否定、反对中国固有的传统,正是造成中国目前病态的原因。

    东西文化孰得孰失,孰优孰劣,此一问题围困住近百年来之全中国人,钱穆的一生,也被困在这一问题内。而他始终坚持己见,哪怕被当成一个边缘人和论争者。

    1930年秋,钱穆因顾颉刚的鼎力相荐,先在燕京大学任教一年,后转入北京大学教授历史。他曾回忆:“余自入北大,即如入了一是非场中。自知所言触处有忤,然亦无可奈何。”当时他的课,与梁启超、胡适等人的课程内容有所重合,但观点相异,引起很多人关注。

    北大学风自由,教师在课堂上提出自己的观点,竞相争论。当时学术界讨论老子问题日趋热烈,胡适主张老子在孔子前,因孔子曾问学于老子;而钱穆、顾颉刚则主张老子在孔子后。三位先生在课堂外大家互相讨论学问,是朋友;在课堂中则把自己的学术主张灌输给学生,并且当众批评对方的观点。学生们以听双方的课,比较谈资一番为乐。钱穆与胡适又都因以演讲的方式上课而驰名学校,成为北大最叫座的教授之一,在学生中有“北胡南钱”之说。

    钱穆对待学术执着而耿介,关系不错的冯友兰写了一本新书,他不客气地指正一番。后来冯友兰揶揄他:“鬼者归也,事属过去;神者伸也,事属未来。君治史学,乃为鬼学;我治哲学,即神学也。”

    抗战开始,高校南迁,钱穆在联大待了一年就离开了。他走后,闻一多曾公开在报纸上骂他冥顽不灵。钱穆自己回忆:当时“左倾”的教授们,大概都视余为公敌。

    甚至离开大陆后,钱穆也并不见容于台湾学界。首届中研院选出的院士中,史学方面有与之齐名的陈寅恪、陈垣、顾颉刚、傅斯年诸人,唯独没有钱穆。叶龙回忆:“钱师对学生说,以后有从事研究中国文学史的人,主要是立志。立志的人必要具有牺牲精神,做学问就是要献身。”

    失明仍勤于著述

    在叶龙眼中,钱穆绝不是那种不愿开眼看世界的顽固守旧派,“钱师虽然没有留过学,却懂日语、英语,也会看外国的一些作品。他说中国几十年来在文化学术上的毛病,一是意见的偏;二是功夫的偏。又说,应该学了西方的以后,再用于研究中国的,不可看了西方来骂中国,因为中国国情不同,否则成了出主入奴。”

    在钱穆人生中,也曾得益于外来的学习。他幼时体弱多病,一天,读到日本人写的一本书,说人生如果不长寿,也是一种罪过,应当努力讲究日常卫生,强健体魄。钱穆当时正好也在读陆游的诗,感觉其晚年诗愈加奋发,大受震动。因此更觉得若不高寿,是人生的一大耻辱,于是痛下决心,改变日常作息,追求有规律的生活,学静坐,每日安排郊野散步等。后来果然长寿。

    任教于中学时,同事中有一人曾游学日本,寝室与他相邻,书架上有很多日本书籍,钱穆尤其对林泰辅的《周公传》、蟹江义丸的《孔子研究》感兴趣。他知道梁启超曾自修日文,没两个月就能读日本书,于是也开始自学。没多久,也开始读同事架子上的日本书,还试着翻译了部分《周公传》,后来交由商务印书馆出版。

    他年轻时学英文,也教过英文,在《中国文学史》中,对西方文学也有一番见解,显然是读过很多西方作品的。

    1967年,钱穆移居台湾,在素书楼里生活、讲学。83岁那年冬天,折磨钱穆一生的胃病剧烈发作。隔年春天,能起床时,钱穆“两眼已不识人,不见字。西医眼科,群言无策。”叶龙说,众人都为钱穆惋惜,但谁都没有想到,他竟然坚持执笔写字,“只是写下这一个字,就看不见上一个字了,必须由钱师母胡美琦读给他听,再帮助誊正。”

    在双目失明之后的12年,钱穆以顽强毅力,写出《晚学盲言》,还出版了自传《八十忆双亲·师生杂忆》《新亚遗铎》《中国史学发微》《现代中国学术论衡》《古史地理论丛》等多部著作。

    每年,叶龙都会去台北探望老师,一般在寒暑假。“1990年暑假,我如常到台北前去探望。当时因为有人(即时任民进党‘立委’的陈水扁——编辑注)揪着他所住的素书楼说是公产,必须腾退,正在风波中。他对我并无特别嘱托,那是最后一次见面。两个月后,钱师去世。”  

    一代大儒钱穆,在95岁高龄被勒令搬出晚年安居所在,其景况只可用“凄惨”二字形容。直到2002年,台北市为纪念钱穆的学术贡献,才将素书楼最终改为“钱穆故居”。

    1992年,钱穆归葬苏州太湖之滨。此次叶龙来京之前,曾去了无锡、苏州等地,寻访钱家故居和钱穆的归葬地。他的墓地在太湖边上的小岛村落里,整个村子都不知道钱穆的名字,只知道有一个台湾回来的人,葬在山上。

叶龙,带着温情和敬意看钱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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