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福建省莆田市的沿海小镇东庄镇,六七层的独栋别墅随处可见,十层以上的楼房也不在少数。与“莆田系”一词在网络上的热度相比,当《环球人物》记者来到这个传说中的小镇,感受到的却是寂静和冷清——家家户户都铁门紧闭,只要有人靠近,空荡荡的院子就响起犬吠声。当地流传一句话:“不管房子盖得多高,家里都只有一条狗和两个老人。”而镇上的青壮年都在全国各地做医院生意。
据国家卫生和计划生育委员会网站披露,截至2013年10月底,全国共有医院2.4万家,其中公立医院13440家,民营医院10877家。莆田(中国)健康产业总会则宣称拥有全国超过80%民营医院会员,也就是说,莆田系控制了全国80%的民营医院。
“一代宗师”陈德良
莆田系的主力军来自莆田市秀屿区东庄镇。由于三面环海,土地盐碱化严重,这里很难发展农业,但东庄镇人所办的民营医院及相关企业创造的产值,超过了中国中西部个别省的生产总值。而莆田系的“开山鼻祖”正是东庄镇马厂村走出来的陈德良。曾有民营医院经营者为他赋诗一首:“胸怀大志凌霄汉,身居小阁好望山。十万弟子闯天下,一代宗师数德良。”有人戏言,陈德良在东庄的地位堪比达摩之于少林寺。
当地人告诉《环球人物》记者,镇里平时空荡无人,只有到了过年的时候,才热闹起来。“莆田人好攀比,在外赚了钱必须回村里盖房,楼层必须得高,外墙必须得大气,即使里面没有装修,即使房间里的电视因为海风的常年腐蚀早已损坏,即使房间里摆放的只有一张破烂的竹床。”
东庄镇的马厂村有两座不小的祖庙,其中陈靖姑祖庙信徒众多,原因有二:一是陈靖姑在当地与“海上女神”妈祖齐名,被称为“陆地女神”,也被认为是当地所有陈姓人的祖宗;二是祖庙的看护人便是多年前退隐江湖的陈德良。
《环球人物》记者几经周折来到陈德良家,出乎意料地发现,他家的楼房只有三层,因为多年没翻新,显得老旧。从生锈的大门外向里看,楼中央牌匾上“望山阁”3个字还算显眼。上前敲门,只闻犬吠声,不见人回应。
陈靖姑祖庙正在扩建中,几个木工师傅在阳光下用心地雕着房梁。《环球人物》记者上前打听陈德良,师傅说已经连续几天没见他来值班。值班室里,几名工作人员正在聊天喝茶,看见生人,脸上立即显露出戒备的神情。不等记者开口,他们便抢着说:“我们是乡下人,有空来这边坐坐,谁都不认识……”
隐退多年的陈德良,刻意回避外界的关注。他1950年12月出生,早年以修锁、磨菜刀为生,生活困苦。1976年左右,陈德良碰到一名靠杂耍、卖狗皮膏药挣钱的“耍把戏”师傅,便拜他为师,开始走南闯北,3年后独自行走江湖。
上世纪80年代,陈德良参加了当地的一个函授班考试,拿到了结业证书——莆田爱国卫生学会许可证,具备了在当地行医的资格。当时,全国各地疥疮病频发,福建等沿海地区尤其普遍。这是一种传染病,得了这种病的人,皮肤表层内寄生着一种螨虫,引起剧烈瘙痒。陈德良凭借从函授班学来的医学知识,加上一些祖传药方,研究出一个偏方:500毫升水中放入不到5毫升水银。“水银成分很少,不会让人中毒,再夹杂一点硫磺。治疗效果很好,还没有副作用。”陈德良曾得意地对媒体说。他在电线杆上贴出小广告,很快有人来排队看病。“刚刚改革开放不久,卫生条件太差,人们的卫生知识又不多,得疥疮的人非常多,许多人到医院治疗后又复发,但用了我的药水后很快就好了。找我看病的人越来越多,我的名声也大起来了。”陈德良曾说。他的偏方成本只有一两毛钱,售价却达到一两块。“当年靠着这个偏方,一年能赚一两万。当时1万多就能盖房,等于我干一年就能盖房了。”陈德良说。
在那个人们普遍月收入只有几十块钱的年代,陈德良成了东庄镇“从医致富第一人”。后来,他也当上了师傅,在乡里乡亲中收了詹国团等8名徒弟。陈德良还学着当年卖艺师傅的样子,带着徒弟们走南闯北当游医。“1990年前后,社会上卖淫女之类的开始多起来,性病市场需求很大,当时的国有医院很少有人愿意去治这个病,也不敢打广告,国家有这个漏洞,老板们就投机倒把搞进去了。说实话,当时确实有些乱收费的现象。”陈德良说。上世纪90年代,陈德良遭遇了一场车祸,1997年正式“退休”。后来他的徒弟也带出了徒弟,“亲戚带朋友、师傅带徒弟”的莆田发展模式逐渐成型。
莆田模式
莆田系的老板们大多经历3个发展阶段。第一是租赁阶段。毕竟地下游医的身份难以取得多数人的信任,所以莆田老板们开始租赁正规医院的房子和设备,承包医院的一些科室,大多是皮肤科、妇科之类,还聘用临时医生,大打广告。如果医院的品牌打响了,就扩大经营;搞砸了,就换个地方。
第二是托管阶段。有些地方的一级医院或企业医院长期投入不足,员工少、病床少、经营差,但又承担着当地居民或企业职工最基础的医疗保障任务,不能倒闭。莆田系老板看准机会,将其托管,重点发展利润较高的科室,而对眼科、外科等技术要求高、医疗风险大、利润空间小的科室投入不足。
第三阶段是自建医院。随着资金越来越充裕,莆田系老板们开始自己建医院。“莆田系二代”林玉明看到公立医院妇产科人满为患,“敏锐地意识到这是一块巨大的市场空缺,于是决定将事业转向开办民营专科医院,致力于为女性提供更好、更加人性化的妇产科专业服务”。2002年,他在山西太原创立了“全国第一家女性专科医院”——山西现代女子医院。
在此基础上,目前大多莆田系大佬通过设立一家或几家投资公司,管理旗下众多医院和医疗机构。莆田人翁庆苍19岁从家乡北上河北易县,开设第一家私人诊所,开始创业。后陆续在河北涞水、高碑店投资设立门诊。1991年到北京房山区发展,在城关镇开设门诊部;2002年在房山区红十字会同济门诊部出任经理。2008年创立北京淞行中龙投资管理有限公司,现有下属医院和医疗机构十余家。
而今莆田系涉足的行业已经不限于医疗领域。例如北京当代医院医疗集团董事长黄远风,还是内蒙古临河市两家矿业公司的总经理,并在河南省南阳市开发了23万平方米的房地产项目。
莆田系的部分代表企业也得到了其他社会资本的认可。新希望集团董事长刘永好家族及其关联公司是莆田系华夏医疗的大股东,约持股20%,持股比例仅次于华夏医疗董事长翁国亮。知名投资公司鼎晖投资在2008年投资了和美医疗,红杉资本在2013年投资了主打妇产医疗的安琪儿医院。2013年5月,台湾海峡两岸皮肤医学暨医学美容交流学会与莆田人杨美先旗下的北京祥云京城皮肤病医院,在北京签订《海峡两岸皮肤医学美容合作协议》。时任国民党副主席蒋孝严为此次两岸医疗合作发来贺词“骏业宏开”,台湾海峡交流基金会董事长林中森发来贺电“仁术济世,造福两岸”。
“四大家族”
经过发展与竞争,莆田系中出现了颇具代表性的“四大家族”。
陈德良的徒弟詹国团仅有初中文化,18岁起就与陈德良闯荡江湖,早在上世纪末就已成为莆田系的中坚力量,后来以上海为根据地,注资1亿元成立上海中屿投资集团,目前旗下拥有至少18家民营医院和托管医院,28个法人实体。
2005年起,詹国团在嘉兴累计投资数亿元兴建了浙江新安国际医院,是莆田系投资规模最大的民营医院之一。他和叔叔詹玉鹏还移师新加坡,分别建立新加坡中屿国际医院管理集团、新加坡中骏医院管理投资集团。以这样的身份再回国投资,就可以享受一些“外资”优惠政策。中骏集团拥有至少17家法人实体,至少14家民营医院,在国内,冠以“玛利亚”“玛丽”字样的医院多数是詹氏名下的。
东庄镇马厂村有一处老宅是5栋高层联排别墅,看上去金碧辉煌,十分壮观。它的主人就是“莆田系四大家族”之一的陈金秀。他同样以上海为大本营,名下的西红柿集团投资了全国100余家医院、体检中心等,最著名的两个品牌为“华美”和“美莱”,以此为名的整形美容医院遍布全国。据圈内人士透露,“华美”系统是全国最早的整形连锁医院之一。
林志忠的博爱企业集团拥有深圳博爱医疗集团、上海远大医疗集团、广州天枝医疗集团等,仅广州天枝医疗集团在广州就有十多家医院,“博爱”“远大”“曙光”等医院名称给很多人留下了深刻印象。林志忠现在还担任拥有8000多家会员医院的“莆田(中国)健康产业总会”会长。
黄德锋的主要资产为北京五洲投资集团,下属的五洲女子医院主要在北京、呼和浩特等北方地区开拓业务。他旗下的东方伟业集团在北京、河北、江苏、天津等地也布局了十余家医院。
除了这“四大家族”,林玉明在创立“全国第一家女性专科医院”后,创建了博生集团,经过10余年发展,在各大中城市建成30余家医院,拥有员工8000多名,形成“和美”“现代女子”“俪人”三大连锁品牌。陈新贤、陈新喜兄弟,较早介入与军队医院的合作。据其老乡透露,陈新贤总有一些歪点子,“早年做了一年游医后,就想办法买了一张医生证书。在莆田那边,200元一本,我们都这么干的”。2004年,卫生部整顿公立医院科室承租问题,陈氏兄弟依托在军队和武警医院的优势,业绩不降反升。目前他们控制了至少80家医院。
屡受质疑
从东南一隅走向全国乃至国际,莆田系的极速发展一直伴随着人们对其暴利模式、虚假宣传,甚至医疗欺诈等问题的巨大争议。
打广告和高收费,是莆田系快速发展的两个“法宝”。原莆田市委书记梁建勇曾公开表示:“百度2013年的广告总量是260亿元,其中莆田的民营医院就投入了120亿元。”有的莆田系企业,广告营销人员数量高出专业医疗人员数倍。
在收费方面,莆田本地人告诉《环球人物》记者,最初几年,东庄人承包科室后一般都会给医生下营利指标,病人一来不懂,二来为了治病多花点钱都愿意,所以吃10元钱的药就能治愈的病,药费开到100元;一次就能看好的病,非要复诊两次;保守治疗就能治愈的病,非要动刀子……
1999年,太原《都市生活》周刊记者对莆田系控制的太原多家性病诊所进行调查。原本健康的记者被诊断为“急性淋病”“非淋菌性尿道炎”等,并被告知必须及时花高价治疗,否则“可能引起不育”。报道发出后,记者接到威胁电话:“不要继续乱说,否则,小心哪天突然少了一只胳膊、一条腿。”“我要炸掉你们的大楼!”
2005年底,有患者向《财经郎闲评》电视节目组控诉民营医院“没病说成有病,小病说成大病”。该节目随后播出了莆田系詹国团兴办民营医院的报道,郎咸平在不同场合说:“我们的调查显示,那些医院里面,所谓的性病,只有5%是真的,95%都是假的。”“我本来以为詹国团看了我的节目后,会连夜逃脱,上海老百姓可以因此而脱难。但是我小看了詹国团的影响力,他不但没逃,反而搞定领导,该集节目当晚即被停播。”
2014年7月,著名教育机构新东方的青年教师徐敏在云南玛莉亚医院分娩时死亡,新东方董事长俞敏洪要求“相关部门对该医院进行调查”,并称“玛莉亚医院是一个做地产的老板在做,医疗事故常年爆发”。该医院为莆田系林宗金所有,于是媒体上又出现一波对莆田系的斥责潮,但随后归于沉寂。
2016年5月初,北京的马女士向媒体投诉北京玛丽妇婴医院“草菅人命”。4月23日,她因子宫零星出血到该院就诊,医生初诊认为有癌变可能,建议她做刮宫手术进一步诊断。术后却被告知已经怀孕,胎儿已在其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打掉。该医院为莆田人张金华所有,曾在2013年8月因虚假宣传被北京市工商局朝阳分局罚款1万元。
中国医院协会民营医院管理分会常务副会长赵淳对媒体表示,莆田系的初心,不是出于善,不是为了治病救人,而是为了经济利益,这就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他们的种种恶行,几乎难以避免。终于,“魏则西事件”再一次把各界的质疑和争议汇聚到莆田系,并引发了监管部门对相关涉事医院的调查处理。
平静的莆田小镇让人沉思
在福建莆田,不只有医疗从业者在全国形成影响。莆田仙游县人投资的石化企业或加油站占全国5万多家民营加油站的一半以上;莆田秀屿区忠门镇人控制了国内90%的木材贸易;全国经营珠宝首饰的10个人中有9个是福建人,其中8个是莆田人,6个是莆田市荔城区北高镇人。《环球人物》记者在莆田走访期间发现,当地人对这些数字耳熟能详。这些数字无不说明“莆商”有其勇于打拼、长于经营的特点。
正是这个特点让记者感慨:为什么一种原本值得敬佩的特点,却结出了“莆田系之恶”?为什么“莆商”跺一脚就能动一动的行业这么多,唯独莆田系医院成为众矢之的?
这要回归医疗行业的特殊性。“一个人找你看病,把所有隐私告诉你,把衣服脱光了让你检查,把所有痛苦告诉你,把生命都交给你,所以医生这种人是仅次于神的人,而不是一般人。因为爱才有了医疗和医院,如果把这个精神泯灭了就不再叫医疗,那叫交易,它不可能有尊严。”这是中国协和医科大学出版社社长袁钟一次演讲中的话,直观地勾勒出医疗行业的特殊性:事关生死。这个行业的基因天然地与莆田系相冲突——医疗要有博爱精神,而莆田系只有资本;医疗要有高度专业性,而莆田系靠江湖游医起家。
莆田系的野蛮生长阶段,是在皮肤科、妇产科等生命风险相对较小的科室里完成的。一旦他们的资本野心碰到疑难危重疾病,以生命为代价的恶性事件必然爆发。这是用鲜血和生命给资本上了一课——资本有底线,商业有道德。
就在莆田系医院成为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同时,媒体也挖掘出了一个福建人办医院的典范教材,由祖籍福建泉州的台湾企业家王永庆创办的长庚医院。同样源自一方水土,同样谋求商业利益,为什么长庚医院能够成为“爱与医疗”的典范?能够成为堪称一流的医疗机构?答案很清楚:王永庆进入医疗行业时,带着的不仅是资本冲动,还有商业道德和对生命的敬畏。
今后,鼓励民间资本进入和发展医疗卫生事业仍是大势所趋。2015年8月底,我国民营医院数量首次超越公立医院,未来还会继续上升。如果有更多的王永庆和长庚,这就是一件惠及民生的好事;但如果只有“每个毛孔里都流着鲜血和肮脏之物”的莆田系,那么更多的人会用脚投票,远离民营医院。
解决莆田系引发的轩然大波,当然需要从法律追责、行政监管、从业人员自律等多方面考虑。但是,当记者站在如此平静、淡定的莆田小镇,面对隐隐绰绰而又实力庞大的“莆商”群体,还是强烈地希望他们能知道并记住华为总裁任正非不久前说的那句话,做企业“不要把钱看成中心,中心是理想,钱不是最重要的”,这才是民营企业家的成功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