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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宗颐,一代通儒 百岁情怀
“万古不磨意,中流自在心”

饶公印象记

□ 本刊特约记者 陈志明 贾思玉 □ 本刊记者 肖莹 《 环球人物 》(

    仁者寿。

    按中国传统,老人90岁后添寿两岁。如此算来,生于1917年的饶宗颐,今年已经100岁了。

    作为当下中国最受尊崇的学者之一,饶公一直被人们尊称为“国学大师”“汉学泰斗”,甚至“国宝”,他在历史、考古、文学、经学、书画等不同领域均有极高成就,又是杰出的翻译家、教育家。到了100岁这个大年份,老人的步履更是停不下来——4月,他从香港飞赴北京,在中南海紫光阁受到国务院总理李克强的接见;同月,“学艺融通——饶宗颐百岁艺术展”在中国国家博物馆开幕;8月,他又飞到澳门,出席澳门饶宗颐学艺馆的开幕仪式,这已是不知第多少个以他名字命名的机构了;12月,香港还将召开大型的饶宗颐展览和国际研讨会。

    《环球人物》记者对饶公的约访,就在这样的日程中见缝插针地进行。几番邮件往返,等时间确定下来,已经过去了整整两个月。躲过了香港最炎热的月份,天气也变得舒爽起来,能不急不缓地听饶公的老朋友讲讲饶公当年的故事,也能多方走访饶公做学问、做研究之所在,近距离触摸饶公的文化脉搏,反倒更加幸运。

    当然,所有这些准备工作,还是为着此行的主题:访问饶公本人。采访的地点,就定在香港跑马地英皇骏景酒店——饶公旧居的对面。

    “从这边台阶上去,就是饶公的旧居。前些年,饶公一直住在这里。”饶宗颐学术馆的行政秘书高敏仪负责《环球人物》记者的访问行程,她指着马路对面的一幢建筑告诉记者,“香港狗仔队的追踪精神全球闻名。几年前,有媒体想抓拍饶公爬台阶的画面,索性住进英皇骏景,可一连盯了几个月,什么也没拍到。后来才知道,饶公已经悄悄搬了家。”高敏仪一边笑,一边收住话头,将视线投向不远处的一辆白色加长小轿车:“饶公来了。”

    谦逊的“选堂”

    车缓缓驶近,和《环球人物》记者一同等候在酒店门口的饶公的助手和学生们不由自主地簇拥过去,等车门打开,又不由自主地向外散开,给饶公留下恰到好处的活动空间。

    在小女儿饶清芬的搀扶下,饶公走下车来,一面向在场的人们挥手致意,一面缓步移向酒店大堂。原本喧闹的大堂很快安静下来,人们纷纷向饶公行注目礼。电梯门打开,虽然梯厢十分宽敞,大家却都主动等待,请饶公一行单独搭乘,以此表达对饶公的敬意。

    时值正午,二层餐饮大厅人声鼎沸。饶公走进,声音逐渐平息。这位清癯的长者,就这样在众人的注目下一步步挪向离门口最近的包间。这么近的距离,却给人跨越万水千山的感觉。“本来有轮椅可用,但父亲坚持要自己走走。”饶清芬女士不好意思地解释。

    进入包间坐定,大家先是寒暄起来。此次赴港,《环球人物》记者随身带着《饶宗颐二十世纪学术文集》第一卷,希望有机会能请饶公亲笔签名,以资留念。当记者将书递到饶公案前,简单说明心意,饶公当即点头应允。落笔前,又轻声问了一句:“选堂?”

    饶公字伯濂,号选堂。他题写的字幅,落款每每是“选堂自署”。他这一问,应该是想确认是否签“选堂”二字即可。记者没想到饶公谦逊到连这个小细节都要先行征询意见,一时怔住,随即连连点头:“当然可以。”

    一直知道饶公书法苍劲,也曾听人说起,他的双手力道极大,能以偏软的羊毫写出狼毫的坚挺,此次现场观摩才知道此言不虚。只见饶公落笔极稳,行文有力,一点也不抖,完全不像一位百岁老人。加盖的手章篆刻着“饶宗颐”三字,刀法古拙深茂,一看就是出自名家之手,这让记者想起饶宗颐学书馆艺术统筹主任邓伟雄在此前采访中提到的,“饶公曾说,自己有一件事情绝对不会做,那就是篆刻,因为怕伤到手,而他的手,是要写字画画的”。

    收起热乎乎的签名文集,记者递上两本近期出版的《环球人物》杂志,将话题引到正事上:“这是人民日报主办的刊物,很受读者欢迎。我们希望能为您做一个深度报道。”饶公微笑点头:“多谢,多谢。”

    家学是做好学问的基础

    都说钟鸣鼎食之家容易“培养”出玩物丧志的公子哥儿,饶宗颐却是个例外:生于潮州首富之家,却日渐成长为国学大师。时至今日,人们已很难分清楚,究竟饶宗颐自身便是一个奇迹,还是依托于家学的滋养才结出了如今这般丰硕的果。和记者谈及家乡故地,这位百岁老人的话语中饱含深情。

    《环球人物》:潮州是您的故乡,也是您的精神故地。在您心目中,潮州文化最大的特点是什么?

    饶宗颐:潮州文化其实是一个开放型的文化,兼容并蓄。比如,大文豪韩愈在潮州只待了8个月,但潮州人已经能很高兴地接纳他,将他视为潮州的一分子。潮州不排斥外来者,真正有本事的潮州人都是外向型的。

    《环球人物》:相较于自然科学,传统文化更重积累。对您个人来说,家学传承给了您怎样的积淀?

    饶宗颐:我的父亲既是商人、钱庄老板,又是当地的大学者。他很开放,没有强迫我一定接受学校的教育,而是允许我在家里跟着他学。可以说,他是我最早期,也是最重要的启蒙老师。

    饶家的天啸楼,在民国时期号称潮州第一,所藏图书数以十万计,其中包括很多大型的文献古籍,如《古今图书集成》《四部备要》《丛书集成》,等等。我小时候,也不管看不看得懂,就在里面一边读书一边玩。有这样一个家学背景,我很小的时候就阅读了大量经典古籍,对中国书的种类有了基本了解,对历史更是烂熟于胸,在十几岁就打下了做学问的基础。

    如今想来,我有4个基础是直接来自家学的:一是诗文基础;二是佛学基础;三是目录学基础;四是乾嘉学派的治学方法。在无拘无束的学习环境下,我养成了独特的学习习惯和方法,这对我以后做各方面的学问研究都很有帮助。

    《环球人物》:您很小就认识了“岭南词宗”詹安泰先生,此后还代他授过课。能否谈谈您印象中的詹先生?这种交往,也和家族文化的熏陶有关?

    饶宗颐:家族文化的熏陶很重要。我父亲交往的都是些当地的文化人,他们成立了诗社,常在我家后花园吟诗作对、切磋学问,这其中就有詹先生,他当时是金山中学的教师,后来成了中山大学的著名教授。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和詹先生成了忘年交,彼此之间常有诗词唱和。

    詹先生以词名世,民国时就跟夏承焘、龙榆生、唐圭璋并称为“民国四大词人”,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词学界不怎么提詹先生了,直到前几年才又恢复。詹先生的小令(58字以内的短词)地位也很高,几乎可以说是开创了一个新的流派。可惜由于后来境遇不顺,再加上经常患病,他最终未能尽全功,这非常可惜。

    《环球人物》:您在一次访谈中提到,从小最喜欢读武侠、神怪书籍,这类小说对您又有着怎样的影响?

    饶宗颐:小时候,我很喜欢读武侠神怪书籍,平江不肖生、王度庐的书我都爱看。因为爱看《封神演义》,自己还试着写了一本《后封神榜》,就像现在金庸写的武侠小说一样,可惜散佚了。要说影响,武侠书涉及的知识点十分广泛,读来有助于写作,书中的名物考释甚至难于史书。

    为“孤独”所成就

    《环球人物》:您一向潜心于学问,研究兴趣甚广,学术成就也很大。在治学上,您最大的心得是什么?

    饶宗颐:我一向以为中国文化是有机的整体,所以研究问题时往往都从纵横两方面入手,纵是贯通历史的发展,横是旁及相关的范畴。我认为把历史机械地切断来孤立研究是不行的,而将文、史、哲、艺术等硬性分家亦是不通的。我的研究兴趣较为广泛,与这一看法有很大关系。

    《环球人物》:除了学术研究,您在诗词、书画和古琴方面,都有很高的造诣。这种能在几个不同领域自如切换,且都颇有建树的“功夫”,您又是如何练就的?

    饶宗颐:我的确有一个经验,就是学与艺是互相为用的。学是知识的积累,艺是某种知识的自我体会;学,达到某种程度后,对于艺,自然有所推进。学养好像泥土,创作的成果要靠它来培养的。

    《环球人物》:所以您说自己是中华文化海洋里的“两栖动物”?

    饶宗颐:我的一天,上午可能生活在感性的世界里,到了下午说不定又游到理性的彼岸上,寻找着另外一个世界,另外一个天地。越是没有人去过的地方,没有人涉足的地方,我越是想探秘。

    我父亲对清儒很感兴趣,受他的影响,我也开始关注清儒。孙诒让、顾炎武这两位清代大儒对我的读书和治学影响颇深。我觉得清代朴学(清乾隆、嘉庆年间一种以考据为主要内容的思潮)的“积微”传统很有道理,他们讲究“证据周遍”,这和我们常说的“无一事无出处,无一事无来历”是一个道理,是治学之根本。只有掌握了足够充分的原始文献资料,做出的学问才扎实可靠。

    《环球人物》:所以您的每一项研究都花了很多年时间才完成?

    饶宗颐:做学问是长期性的工作。如果只用一两年的时间就以为可以把问题研究得透彻,难免引起浅薄之识。我的每项研究,酝酿期都是很长的,在酝酿期间不断采集资料,反复检讨所搜集到的材料。我相信做学问只是一个过程,我们纵然有所发现,仍要不断钻研,希望能不断超越自己过去的成就,并有更新的发现。所以虚心是很重要的。知道有不及或不足之处,就是仍有东西可以得到。通过不断进取,才能逐渐充实。学问是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如果总是排斥他人,就不能从他人处得益了。

    《环球人物》:您曾说,世界上很多有成就的人,都是在孤独中进行着创造。您自己似乎也是一个“孤独”的人,且为这种“孤独”所成就,是这样吗?

    饶宗颐:我的这种气质自小就很明显。我很少有小伙伴,喜欢一个人待在藏书楼里翻阅古籍,一翻就是一整天。父亲有时会提醒我出去走走,但我对玩耍不感兴趣。我对这个孤独是喜欢的,就是不管外面的世界、人家的事情,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心里天马行空。做学问需要这种全身心的融入,不为外界所打扰。

    《环球人物》:您多次提到要先立德、立品,再做学问、做学术。但当今社会不少人急功近利,太多人受困于物欲与功名,沉不下心来做学问,您怎么看这个现象?

    饶宗颐:我特别喜欢一句话,“万古不磨意,中流自在心”。这里的“万古不磨”,就是我们常说的“三不朽”,即立德、立功、立言;“中流”意指在水的中央、大潮之中,说明有定力、有智慧、有忍耐;“自在”是佛教的话,就是要保持一种独立的精神和自在之心。我们说,要先立德、立品,再做学问、做艺术;要立足学术主流,追求博大而深远的大智慧。这是一种境界。

    现在的人,太困于物欲,其实原因在人们自身。我常说“天人互益”,万物并育而不相害,我们要向古人学习生存的智慧。

    《环球人物》:国学能成为治疗“现代病”的特效药吗?

    饶宗颐:我更愿意称之为“华学”。我主编有一本《华学》集刊,就是想使海内外华人广泛认同中华思想和学术文化。它可能不会立竿见影,但终会潜移默化地影响到人。

    《环球人物》:您说21世纪是文艺复兴的时代,“中国梦当有文化作为”。您是怎样理解的?

    饶宗颐:文化复兴是民族复兴的题中之义,甚至在某种意义上说,民族复兴即是文化复兴。现在都在说中国梦,作为一个文化研究者,我的梦想就是中华文化的复兴。

    饶公的座右铭是“求是、求真、求正”。求是就是实事求是,求真就是坚持真理,求正就是弘扬正气。不管做人还是做事,他认为这6个字都很重要。

    采访快要结束时,记者突然觉得这6个字正好是对新闻从业人员的基本要求。“也许能请饶公题写自己的座右铭,给《环球人物》和我们的读者以共勉?”饶公得知记者的这一想法后,很爽快地点头答应,并着人找来一面四开的书写纸,认认真真写下“求是求真求正”6个大字,并落款“百岁选堂”。繁体竖排,隽秀内敛。

    几个小时的相处下来,眼前这位百岁老人的形象变得愈发立体起来。记者想起《射雕英雄传》中武学大家黄药师出场时的那句描述:“形相清癯,丰姿隽爽,萧疏轩举,湛然若神。”用这句话来形容饶公,似乎再恰当不过:形貌清癯这一点自不用说,年寿长至百岁却依然精神矍铄,绝对“丰姿隽爽”;举止之间,气度高古之余又兼处江湖之远的淡泊,此即“萧疏轩举”;至于言行之间传递出的圆融通透之气,则让人感觉他既洞明世事又不入世俗,正可谓“湛然若神”。

饶公印象记
百年舂锄不言休
饶宗颐学术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