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简介
汪曾祺(1920年—1997年),江苏高邮人,曾就读于西南联大中国文学系,师从沈从文等。新中国成立前当过中学教员、历史博物馆职员。后在北京做编辑工作;写过剧本,参与过《沙家浜》的修改和定稿;在短篇小说和散文创作上颇有成就。作品有《受戒》《晚饭花集》《逝水》《晚翠文谈》等。
汪曾祺毕业于西南联大,这是大家都晓得的。他在昆明先后待了七年,五年读书,两年教书。除家乡高邮和北京外,这是他一生待的最长的地方。他曾写过一篇散文《七载云烟》,详细叙述当年在昆明的情况。这七年,是他人生中最美妙的七年,又年轻,又无牵挂。除了读书,就是游荡。在昆明,他还至少恋爱了两次,有一次因为失恋,睡在床上不吃不喝两天。当然,也有过一个时期,贫困潦倒,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但精神上,却是极其自由的。正如汪曾祺自己所说:“使我成为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作家——不是另一种作家的地方,是西南联大。”
文笔中有许多“暗功夫”
西南联大学制四年,汪曾祺却读了五年,因为他的体育和英语不及格,不能毕业,留了一年。汪曾祺在学校是个不用功的学生,喜欢到处逛,泡茶馆,跑图书馆,可“不爱上课”(汪曾祺自语)。喜欢的就听,不喜欢的就不听。比如朱自清的课,他就不听,曾说过:“朱自清教我们宋词。他上课时带一沓卡片,一张一张地讲。我老是缺课,因此朱先生对我印象不佳。”
汪曾祺喜欢在街上逛,书店、裱画店……“无目的地闲走,闲看”。经过锡箔作坊,师傅用很大的木槌夯砸锡片,他都看得津津有味。《七载云烟》中,他感慨:“我们在街上很难‘深入’这种生活的里层,只能切切实实地体会到:这是生活!我们在街上闲看。看卖木柴的,卖木炭的,卖粗瓷碗、卖砂锅的,并且常常为一点细节感动不已。”当代学者孙郁说,人们只知道汪曾祺厉害,却不知道他何以厉害。汪曾祺文笔中有许多“暗功夫”,他是从古典和乡土中缓缓而来,从大众和民间提取诗意,这样的作家“百年之中,不过寥寥数人耳”。
汪曾祺不上课,不代表不读书。他是个夜猫子,晚上在图书馆或茶馆读书,白天睡觉。他曾写过一个历史系的同学,同他住上下铺,可一学期下来几乎没见过面。那是一个极其正常的人,白天上课,早睡早起;而汪曾祺黑白颠倒。等他天亮回来就寝,该同学已在校园树下苦读英文了。
汪曾祺泡图书馆是有名的,他说:“有个时期每天晚上到系图书馆去看书,有时只有我一个人。”他读了很多书,如纪德、萨特、弗吉尼亚?伍尔芙、阿左林和普鲁斯特等的作品,受西方现代派影响很深。
也是在西南联大,汪曾祺开始写作。这是他人生方向的开始,注定了这一生将成为一个作家。用他自己的话说:“如果我现在还算一个写小说的人,那么我这个小说家是在昆明的茶馆里泡出来的。”
上海《文汇报》“笔会”版主编周毅在编选《一个甲子的风雨人情——笔会60年珍藏版》时,无意中发现了汪曾祺上世纪40年代发表在《文汇报》上的好几篇佚文,都是写于昆明的“黄土坡”或“白马庙”。后来,清华大学教授解志熙和他的学生裴春芳、东北师大的徐强,在翻阅民国时期资料时,又进一步发现了汪曾祺的大量早期佚文。这些文章,才华横溢,充分证明了沈从文为什么那么欣赏他、喜欢他,并且说出“汪曾祺写得比我好”的话来。
那些不能忘的昆明记忆
10年前笔者曾到昆明寻访,住护国路,正巧就在汪曾祺《昆明菜》一文中提到的老馆子东月楼附近。在这家招待所的食堂,笔者吃了牛肝菌、炒饵块、宣威火腿和汽锅鸡,至今不忘汽锅鸡,汤清如水,而味极鲜也。晚上,在翠湖边上的茶楼,喝了一回酽酽的普洱茶。在这样的行走中,随身带的,就是一本《五味:汪曾祺谈吃散文32篇》。一本《五味》,其中多为昆明吃食,由此也可见,汪曾祺对昆明印象之深,感情之浓厚。
《昆明菜》一篇,说到昆明的炒鸡蛋:“炒鸡蛋天下皆有。昆明的炒鸡蛋特泡。一掂翻面,两掂出锅,动锅不动铲。趁热上桌,鲜亮喷香,逗人食欲。”真的把人的食欲给“吊”了起来。
此文精彩处还有:昆明旧有卖燎鸡杂的,挎腰圆食盒……鸡肫鸡肝皆用篾条串成一串,如北京的糖葫芦。鸡肠子盘紧如素鸡,买时旋切片。耐嚼,极有味,而价甚廉,为佐茶下酒妙品。
是不是很好?可是汪老头后来还是忧心忡忡:估计昆明这样的小吃已经没有了。
在昆明的岁月,深深印刻在汪曾祺心中,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即便数十年后,也不能忘。
笔者手头有一幅藏画,是汪曾祺先生的《昆明猫》。画面上一袭绿色软垫,一只小猫蜷于其上。有趣的是,汪先生题了长长的一段款识:昆明猫不吃鱼,只吃猪肝。曾在一家见一小白猫蜷卧墨绿色软垫上,娇小可爱。女主人体颀长,斜卧睡榻上,甚美。今犹不忘,距今四十三年矣。
四十三年一梦中,
美人黄土已成空;
龙钟一叟真迂绝,
犹吊遗踪问晚风。
这幅画作于1996年。
其实这已不是汪先生第一次提起这样的记忆。《汪曾祺文集》中,有小说《绿猫》一篇,其中写道:有一回我到一个人家去。主人新婚,房间的一切是才置的……我的眼睛为一个东西吸引住了,墨绿缎墩上栖着一只小猫。小极了小极了,头尾团在一起不到一本袖珍书那么大。白地子,背上米红色逐渐向四边晕晕淡去……
此作写于1947年7月,当时他刚从昆明到上海不久。
1997年3月,汪先生去世前两个月,又写了散文《猫》:有一次,在昆明,我看见过一只非常好看的小猫。这家姓陈,是广东人。我有个同乡,姓朱,在轮船上结识了他们,母亲和女儿,攀谈起来。我这位同乡爱和漂亮女人来往……有一次在金碧路遇见我们,邀我们上她家喝咖啡。我们去了。这位母亲已经过了三十岁了,人很漂亮,身体高高的,腿很长。她看人眼睛眯眯的,有一种恍恍惚惚的成熟的美。她斜靠在长沙发的靠枕上,神态有点慵懒。在她脚边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绣墩,绣墩上一个墨绿色软缎圆垫上卧着一只小白猫。这猫真小,连头带尾只有五六寸,雪白的,白得像一团新雪。这猫也是懒懒的,不时睁开蓝眼睛顾盼一下,就又闭上了。屋里有一盆很大的素心兰,开得正好。好看的女人、小白猫、兰花的香味,这一切是一个梦境。
小说、绘画和散文,三种不同的表现方式,但只有一个指向:昆明的记忆。不同的年岁,不同心境……到了老年的汪先生,这一切,“就是一个梦境”了。
汪先生说过:写小说就是写回忆。回忆是经过沉淀的岁月。是明晰宛若秋空般澄明,或删繁就简如冬树般简洁。《昆明猫》即是。
陪伴一生的人
在昆明,汪曾祺还收获了友谊和爱情。他与一生挚友朱德熙(著名的语言学家、古文字学家)是西南联大的同学;在昆明黄土坡或白马庙,他认识了施松卿,两人开始了恋爱,之后结为夫妇,携手到老。
汪曾祺与朱德熙的友谊,可谓是一段佳话。朱德熙的夫人何孔敬在《长相思》中说,她和朱德熙在昆明结婚,婚纱还是汪曾祺负责去租的。结婚的前一天,汪曾祺拎一个滚圆粉红的大盒子来,说:这是礼服,拿去试穿一下,合适不合适?何孔敬喜欢白的,朱德熙为难:“水红色是你母亲的意思。”汪曾祺在一旁说:“不喜欢可以拿去换嘛!”第二天他们小两口回门,一大早,汪曾祺又来了,跟着他们一道回门,下午三个人还看了一场电影。
汪曾祺失恋,睡在房里两天两夜不起床,房东老伯生怕他想不开。这时朱德熙来了,把自己的一本物理书卖了,拉汪曾祺到小酒馆喝顿酒,没事了。朱德熙多次对何孔敬说:“那个女人没眼力。”
到了晚年,有一次汪曾祺去了趟昆明,回北京一下飞机就直奔朱德熙家,给朱德熙带来一大包昆明的干巴菌,何孔敬捧着干巴菌,说:“多不好意思。”汪却说:“我和德熙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1991年,朱德熙在美国斯坦福大学亚语系讲学,经确诊为肺癌晚期,仅半年就去世了,汪曾祺非常伤心。有一天夜晚,汪曾祺在书房作画,忽然厉声痛哭,把家人吓了一跳,赶紧过去劝他,只见他满脸是泪,说:“我这辈子就这一个朋友啊!”桌上有一幅刚刚画好的画,被眼泪打得湿透,已看不出画的是什么,只见画的右上角题了四个字:“遥寄德熙”。
用何孔敬的话说,他们是“金石至交”。
汪曾祺的夫人施松卿,也是联大学生,和汪同届。她最早读的是物理系,但身体不好,课业繁重,觉得十分吃力,于是转到生物系,后又改读外文系,是系里出了名的“病美人”。毕业后,施松卿到昆明建设中学支教,与汪曾祺成了同事。两人之前虽不认识,但都听说过对方,此时有了进一步交往。早期汪曾祺散文里的S,就是恋人施松卿。《看牙》一篇里,感情尤为热烈:“S陪着我,几乎是央求了,让我明天一定去看……我们当真有机会离开云南了。S回福建省亲,我只身来到上海。上海既不是我的家乡,而且与我前后待了七年的昆明不同。到上海来干什么呢?你问我,我问谁去!找得出的理由是来医牙齿了。S临别,满目含泪从船上扔下一本书来,书里夹一纸条,写的是:这一去,可该好好照顾自己了。找到事,借点薪水,第一是把牙治一治去。”
1949年5月,两人结婚,之后相濡以沫近半个世纪。
汪曾祺驾鹤远行一年后,施松卿追随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