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
这句格言一样的歌词,来自李健的偶像、加拿大传奇音乐人莱昂纳德·科恩。李健只是将他的诗集带上《我是歌手》节目的舞台,“科恩”这个长期以来只在小圈子里流传的名字,竟也成了百度搜索上的热词。原因无他,李健实在太火了。
过去数周,每逢周五,朋友圈无一例外会被李健刷屏:音乐诗人、段子手、天籁之音……各种溢美之词被毫不吝啬地用在了他的身上;秋裤男神、清华哥哥、少女心收割机……各种撒娇称谓也毫无违和地集于他一身。一时间,李健似乎跳脱出小众音乐人的范畴,成为当下公共审美的最大公约数。甚至有人评价说:“他用空灵、洁净的声音,在这个喧闹的世界砸出一道裂缝,让光芒照进人心。”
“他一向如此”
在《我是歌手》的舞台上,李健并未夺冠,但在不少人心中,他就是“无冕之王”。
4月3日,《环球人物》记者全程观摩了《我是歌手》“2015巅峰会”的录制。轮到李健上场时,他还远远地站在舞台最深处,一团黄色的灯光还只是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现场500名观众评审以及边边角角挤满的各路嘉宾,竟毫无迟疑地全部起身。不仅是年轻女孩雀跃着,人群里还传出男性观众的叫好声。一声声浑厚的“李健,我爱你”让人啼笑皆非,却又不得不对这位新晋男神心生佩服。
这样安静的一个人,是如何将各年龄段、各层面的人心都收拾得服服帖帖?在和李健面对面交谈之后,记者似乎找到了答案。
3月底的一个傍晚,在北京东南四环一个不起眼的录音棚里,我们的话题从音乐聊到人生,又从人生聊到读书。“我很清楚什么是自己不擅长的”“人要学会拒绝”“要给自己一些强制和约束”……面对《环球人物》记者的疑问,李健不紧不慢地给出一个又一个答案,大多数是相当坚定的祈使句,态度平和、语气诚恳,自信却毫不锋利。这些表述完全可以集纳成市面上流行的心灵鸡汤,从他口中说出来,却很让人信服,不矫情也不肉麻。那些答案仿佛就生长在他的心里,从一颗种子到破土萌芽,从花蕾绽放到结出一个个果实,就这样静静地等待着好奇者走上前去。
采访的大多数时间里,李健都把自己埋在单人沙发里,双眉微颦,表情严肃。这种状态让记者禁不住发问:“你与电视里的形象好不相符。”他却轻描淡写地说:“你们是严肃媒体,当然要严肃对待。”没有这个圈子里习以为常的圆滑和辞令,那种表情和眼神,就像他面对摄影镜头坦陈自己穿秋裤一样,家常、自在。
有人说,李健的这种真、这种纯粹正是他收服人心之所在。就像音乐制作人宋柯评述他的歌声:“李健特别知道怎么把一首歌唱得打动人。华丽的技巧和绚烂的编曲对他已经没有什么用了。”
不得不说的,还有那些流传颇广的关于李健的段子。一次,李健坐车抵达《我是歌手》录制现场时,听着车外少女们爆炸般的尖叫声,感慨地自言自语:“我也有今天啊!”随后又满是怀疑地问工作人员:“这不会是你们买的(粉)吧?”他坚持用一款“老掉牙”的诺基亚手机,当然也不用微信。有人笑他是“老干部”,问他干吗不换智能手机,他答:“人智能就足够了。”
李健红了,可他还是那个李健。节目结束了,名与利纷至沓来,许多人选择趁热打铁,开始做宣传、接商演、当代言。李健却偏偏“躲”到国外度假去了。面对《环球人物》记者进一步沟通的需求,他的经纪人也很无奈:“你知道,他不在乎所谓的曝光度,也不习惯太紧凑的工作节奏。他一向如此。”
“异数”生存法则
事实上,在2015年春天的这场火爆选秀之前,李健更多是作为流行乐坛的一个“异数”存在的。这其中,大半原因在于他清华大学的教育背景,当然也与他本人及音乐里浓浓的知识分子气息有关。
1974年,李健出生在黑龙江哈尔滨的一个文艺之家。因为父亲是黑龙江京剧院的武生演员,他自小就学过戏曲、练过武术。而学习音乐的想法,萌发自上世纪80年代末的一个下午,看了一部名为《路边吉他队》的电影之后。少年李健坐在硕大的银幕前,吉他、人群、欢呼带来的诱惑和快感充满了他的头脑。他就此决定把青春交付给音乐。父母花了相当于两个月工资的90块钱为他买了一把“红棉”吉他,又帮他报名参加了一个学费为4块钱的吉他班。
如今回忆这段时光,李健说:“我其实没太想过到底什么是理想,只觉得在我的少年时光里找到了音乐,是一件特别幸运的事情,从此之后有了丰富的精神世界。”
在很多人看来,李健的确幸运。1993年,正读高三的他参加了清华大学面向全国文艺爱好者举办的冬令营,以一首《说句心里话》获得第一名,之后被保送进入清华大学电子工程系。音乐看似离他越来越远,但生命中的某些必然却暗暗勾连在一起。在清华园里,李健跟着中央音乐学院教师开设的声乐作曲课程认真学了两年,第一次受到系统专业的训练。课堂之外,他是不少乐队青睐的合作伙伴,也是清华合唱团的一员,常以独唱演员的身份登台表演。
毕业后,生活的“骨感”摆在眼前。在当时,用音乐的理想来养活人生,是大胆甚至奢侈的。他很现实地选择进入广电总局,成为一名网络工程师,月薪3000多元,工作内容除了在办公室拎暖水壶、接送人,就是去野外爬电线杆、架电视线。
2001年,校友卢庚戌的一通电话,轻而易举地将李健从体制内“勾引”出来。电话里,卢庚戌说:“咱俩组个组合,参加一个田震也参加的演唱会。”看似遥远的目标,迅速实现。当年4月,“水木年华”组建,5个月后,首张专辑《一生有你》的同名主打歌一炮而红。
歌迷等待着“水木年华”继续复制传奇,公司也希望趁热打铁,在新作品中延续这个风格。李健却惶恐地发现,自己再也找不回最初的快乐了:“有好几次,我坐在条件一流的排练厅里,抱着一流的吉他,却压根不想弹琴,弹来弹去都是千篇一律的旋律,我真的都快吐了。”2002年,李健选择跟随自己的内心,再次“出走”。
李健就是这样。他身上集合了太多的戏剧性和冲突性,也投射了许多人欲求之而不得的理想状态:坚持自我、淡泊名利。单飞后,李健过了十余年“歌红人不红”的生活。尽管发行了5张原创专辑、作品三上春晚,尽管王菲曾以他创作的《传奇》作加持重返歌坛,尽管他曾牵着孙俪在春晚合唱他创作的《风吹麦浪》,但他的名字始终与“小众”画着等号。他沉浸在生活里,安静地写歌、唱歌,用音乐描摹自己的感受。
有人问李健:“等待和耕耘哪个更辛苦?”他的回答是:“等待。”
在这样一个“偶像”辈出的时代,一个又一个的选秀节目,一轮又一轮的“造星”运动,让人们很容易记住一个偶像的名字和模样,却容易忘了属于他的特色和作品。李健等待了十几年,终于等到连作品都被大家记住的这一天。
我了解自己不擅长什么
《环球人物》:竞演类节目一般都充满火药味,但在《我是歌手》的舞台上,你的选曲和演唱却一如既往地含着一种静气。
李健:其实没有想太多该如何应对(比赛),我想的就是一定要将自己最擅长的,也就是最真实的自我展现在舞台上,这就足够了。我对自己的演唱是有信心的。
《环球人物》:你曾说,自己恰好是靠作品来传达声音的。想通过音乐传达怎样的声音?这是你信心的来源吗?
李健:不论写歌还是唱歌,我一定要确定是自己喜欢的。如果你顺从自己,听从内心的呼唤,那就不是一种被迫的坚持。就像一个人要尊重自己的长相,你只能尽力把自己弄得干净些、气质好些,但不会强迫自己去整容,搞到面目全非。音乐也是如此,任何人都只有一个领域、一种风格是自己擅长的。
《环球人物》:但坚持中会有诱惑存在。
李健:大部分人对自我还是有认知的,只是太容易听从公司的声音,以及不负责任的三言两语。而我非常了解自己不擅长什么。
《环球人物》:你现在拥有了一定的影响力和话语权,有没有想过为整个行业发声?
李健:歌手其实什么都改变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自我改变,自我完善。你没有权利,也不可能等到一切都完善的时候再去创作。在环境越差的时候越坚持自我的人,才是真正有能力的人。歌手是一个生产者,而不是经营者、销售者,至少我没有这个能力。我只能要求自己:不要生产音乐垃圾。从我个人来讲,原创歌手更应该遵从内心,要有商业考虑,但商业绝不是全部。音乐虽然是商品,但也有艺术的成分在里面,否则就会变成香港音乐现在的地步了。
永远保持学生状态
《环球人物》:你认为该如何化解自我与潮流之间的矛盾?
李健:没有统一的潮流,多元化的声音才是潮流。我的音乐从来不是潮流,还是有人喜欢。哲学上讲,量变导致质变。原创歌手需要更长时间的忍耐与积累,你必须做出四五张唱片,有几十首处于同一水平线且风格独特的作品,才可能形成气候。如同独木不成林,数以万计的小树才可能成为森林。
《环球人物》:但在这个处处求速度、事事讲实效的时代,许多人恰恰是把“成名要趁早”奉为处事准则。
李健:对原创歌手来说,(成名)晚是正常的,早反倒不太可能。对艺术的思考能力,是需要一定的打磨和积累的。成名晚的好处就是,你的作品真正立住了,经得起推敲和检验,面对名利也有了基本的态度,这些,都是年轻的时候不太好把握的。
《环球人物》:你通过哪些方式进行积累?
李健:比如读喜欢的书。我的一个老师说过:一个人永远保持学生的状态,你的人生就不会枯竭。我理解的学生状态就是不拒绝新鲜事物,不放弃热情,保持对世界基本的信心和期待,这也是最好的状态。我接触过很多学者,发现知识越渊博的人往往越谦逊,那些才疏学浅的人却常常声色俱厉。你学得越多,越会觉得自己很匮乏。真的!我也能写歌,但能跟莫扎特比吗?写小说,能比得过曹雪芹?跑得再快,能赛过博尔特?所谓读书,大概就是让人眼界更宽,对自己有个更清醒的认识,不至于狂妄。
《环球人物》:你平常读哪些书?
李健: 读文学书多些。我不把读专业书看做读书,不论从事什么行业,都应该读一些人文社科类的图书。文学展现了人性的多样性,一本书可能写于17世纪,或者更久远,但人性是没有多少进化的。读史使人明智,大概也是这个意思。
其实我读书并不多,但我喜欢反复读一本书,尤其是经典。现代人读书的时间越来越少,你没有时间去检验一本书是好还是坏。那些机场书店摆放的五花八门的书,多数看了会让人绝望。但无论何时翻开经典,你都不会失望,一定会满载而归。从全世界来看,中国是一个人均读书很少的国家,这不是一个所谓文明古国应该呈现的。我们的出版业数字很庞大,新书源源不断,但人均读书量如此少,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这恰恰值得我们思考。
《环球人物》:工作压力大、生活节奏快,让很多人觉得没时间读书。你有没有强迫自己读书的时候?
李健:有,人都需要自我约束和强制,这个效果会在日后显现。作家马尔克斯强迫自己每天上午9点到下午2点进入工作状态,实在写不出东西,也要在书桌旁坐上两个小时。很多时候,哪怕很疲惫了,我还要强迫自己睡觉前弹一会儿琴,读一会儿书。
还要强迫自己读一些看不懂、不好读的书。梁文道说,读一些让自己稍微费些力的书才会有长进。童话读起来不费力,但你不可能一辈子读童话。《追忆似水年华》和《哈扎尔辞典》,它们不像心灵鸡汤那么好读,但强制自己读下来一定有提高。
《环球人物》:读书之外的爱好呢?
李健:很多。我都是凭兴趣去做,唯一需要的是静下心来。艺术创作是需要专注力的,不被打扰的时间很重要。对我来讲,要想拥有持久的创作力,就必须保持一个边缘的姿态,远离热闹的中心。人一旦有名了,找你的人会很多,很多毫无意义的东西也会进入你的生活。你还需要花时间听别人的吹捧和赞美吗?尽量少一些大而无当的虚荣,尊重和爱护曾经拥有的日常生活,学习如何与自己相处,这很重要。
《环球人物》:现在许多人把你看作励志偶像,像你这样两年出一张唱片,靠什么来支撑自己的生活和坚持?
李健:没有那么多钱的时候,就把生活要求放低。人要适应生活,才能找到更大的乐趣。我不是特别赞成人生一定要经受多大的挫折。这是一个信息发展的时代,带给人的挫折感已经足够了,不需要额外的。人生苦短,何必自己折腾自己,要善待自己。
《环球人物》:所以你也有妥协的时候?
李健: 无伤大雅的妥协是值得的,毕竟要顾全大局。我不太欣赏特别拧巴的人,特别是在你还没有强大到拥有跟社会谈判的水平的时候。比如在春晚上表演时,我也改过两三个字、一两句话,就传播效果而言,让更多人听到你的作品才是更重要的。
李健走红的背后
就是这样一个李健,红了之后还出了个新词——“李健现象”。
在将李健的歌翻来覆去听了一遍又一遍后,中央美院教授云浩给《环球人物》记者发来这样一段感慨:“李健的声音并不明显优于常人,却能给人一种轻轻倾诉的感觉。他的歌里流淌着质朴的关怀,听着他的歌,就好像在听一个熟悉的朋友、一个邻家大男孩诉说心底的话。这个话不长,不太絮叨,更没有撕心裂肺。而这正是李健迷人的地方。”
声音之外,更多人从李健身上寻找到自己内心深处缺失的那一块拼图——有人喜欢他,因为他外表的干净、儒雅;有人迷上他,因为他内在的文艺、坚持;有人倾听他,因为他词曲里的温度、感悟……
李健曾坦承,自己想成为知识分子型的歌手。巧合的是,在看过《我是歌手》之后,文化批评学者朱大可在微博上称赞:“李健是罕见的知识分子型歌手。多少年来,中国大众文化圈都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奇迹。”有人觉得“奇迹”二字未免将李健抬得太高,但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是,他的此番走红,的确在某种程度上成就了中国大众文化圈的一个新现象——人们吟唱着他的《贝加尔湖畔》,读着他推荐的《哈扎尔辞典》,听着他钟爱的莱昂纳德·科恩……喜欢李健,并和他拥有一点交集似乎成为一种时尚,而这种时尚,与此前喧嚣多年的快餐文化、功利创作背道而驰。这,就是李健带来的改变。
“中国的音乐系统特别有意思,最初从宗教仪式进入皇家系统,又从文人系统到职业乐师系统。进入现当代以后,经历了玩闹式的叛逆、对港台及欧美的长期模拟,还有一大批口水歌之后,人们开始对质朴的人性、真实的文化产生强烈需求。李健正是被这种需求托起来的。”云浩说,这是个好现象,“最起码,像他这样儒雅、恬静的人慢慢回到人们的视野中了,说明这个社会开始试图接续之前被砍断的文化根系了。一直以来,在审美这个问题上,大众是最逐浪的,但我们惊喜地看到,他们的眼睛开始放亮了。”
至于究竟什么是“李健现象”,一位专业人士提出,它的释义并不局限于李健个人的成功,而是指向一股正在形成的新的音乐文化需求:“至少证明了,这个时代不是只喜欢听《小苹果》,也需要李健的《抚仙湖》。”这个乐坛的异类,以自己的存在,使“今天这个盛产定制商品的乐坛多了不一样的出品”。
还记得吗,小时候,我们总喜欢在睡前缠着妈妈讲故事,有些故事哪怕听了100遍,也从不厌倦。有人说,李健的音乐、歌声和他的成功,就像成人世界里的睡前故事——内容不新鲜,却带给我们安慰和温暖,长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