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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炼,诗坛“提问者”

他是上世纪80年代“朦胧诗”代表人物,从未放弃写作

□ 本刊记者 卢楚函 《 环球人物 》(

    人物简介:杨炼,1955年出生于瑞士伯尔尼,成长于北京。1987年,被中国读者推选为“十大诗人”之一。1988年起旅居世界各地,但始终坚持中文创作。1999年获得意大利Flaiano国际诗歌奖,同年诗集《大海停止之处》获英国诗歌书籍协会推荐英译诗集奖。出版有诗集《叙事诗》《饕餮之问》等。

    接通杨炼的电话,是柏林时间下午3点半,北京时间则是晚上10点。话筒传来的声音,神完气足,高亢爽朗,一点也没有他诗歌中那种严肃、晦涩的气质。

    先入之见一破,整个晚上的采访,环球人物杂志记者倍感酣畅。杨炼的话语,就如他诗中的“休眠火山”一般,所藏皆是能量,随时准备喷发。

    上世纪80年代的诗坛,群星璀璨。杨炼不是最耀眼的那颗,但却是闪烁至今的一颗。近年,他更是频繁出现在公众视野,写诗、向世界推荐华语诗歌……

    上午的时间,杨炼必定留给创作,他不厌其烦地向记者强调,作为诗人,创作永远是第一位的。“核心的事是坐下来写字,拨开表面那些浮萍,只有这才是真东西。”

    一路“炼”到现在

    老友唐晓渡曾评价杨炼:“对诗歌有着鼓涌于血脉之中而又被提升到准宗教高度、如恋人般炽烈而又如修士般虔敬的创造热情。”诗人江河回忆,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他和杨炼住地相距20多里,“可挡不住这家伙。想到一个好句子坐不住,说来就来了。半夜没了公交车也挡不住,骑车,有时干脆就走着来,那叫精力弥漫”。

    杨炼觉得写诗仿佛是种宿命,从出生起名时起,他就与诗歌深深结缘,“也难说不是一种谶语”。

    1955年,杨炼出生于瑞士伯尔尼,当时其父正担任中国驻瑞士外交官。“瑞士的法律是小孩出生3天之内必须登记注册,老爸喜欢古诗,取‘炼字、炼句、炼意’之意,直接把‘炼’给我定在了名字上,而这一‘炼’,好家伙就不得了了,一路‘炼’到现在。”说完,他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

    杨炼的父亲喜欢中国古诗、西方音乐,在家中营造了浓厚的文化气氛。但是对杨炼来说,“一开始的体验也不都是好的”。七八岁时,他父亲强迫杨炼背古诗,“晚餐之后灾难就降临,什么‘车辚辚,马萧萧’之类的,因为不知道它到底有什么意思,那时我烦死诗歌了。”

    多年以后,他开始怀念这段时光,觉出父亲的正确。“不得不说,当我开始写作时,古诗表现得最精彩的汉语音乐感就回来了,而且我会用来判断现在写下的每个句子。汉语本身有节奏、音调,尤其是古代没有标点符号的时候,完全靠这种精美的音乐性来给文本断句,形成结构。”

    杨炼真正写诗,开始于1976年,那年他母亲猝然离世,而他则在北京昌平插队,“母亲的去世使我失去了几乎唯一可以写信倾诉自己感受的人。那时,我用写诗重新找到对话者。”在离圆明园废墟不远的旧居书房里,他抄下意大利人圣·方济的一句话:人,是在世界抛弃他的一刹那得救的。

    1983年,杨炼创作出长诗《诺日朗》。“在岁月脚下匍匐,忍受黄昏的驱使/成千上万座墓碑像犁一样抛锚在荒野尽头/互相遗弃,永远遗弃:把青铜还给土,让鲜血生锈。”轰动国内诗坛。

    1987年,杨炼被中国读者推选为“十大诗人”之一。次年,33岁的他,顶着“朦胧派”代表诗人的耀眼光环,应澳大利亚文学艺术委员会邀请,前往澳洲访问。“我带上门就走了。当时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自此开始了半生漂泊。”

    诗人例穷苦,天意遣奔逃

    杨炼正在写一部回忆录性质的作品,讲述北京和柏林之间的故事,“北京是我长大的地方,柏林是现在居住的地方,这两个地点都是以字母B开头。”

    在离开北京、定居柏林之前,杨炼的人生主题就是漂泊,澳大利亚、新西兰、美国、英国……这种漂泊,既是物理上的迁移,又有着离乡背井的心路历程。他向环球人物杂志记者回忆起过去的情景:“说走就走,爱人常常在梦中哭醒,就是因为梦见自己又在打包,不停地打包。”

    “诗人例穷苦,天意遣奔逃”,宋代文豪苏轼曾在被贬岭南途中写下这行诗。这也是很多诗人的写照。在异国漂泊的杨炼,正是其中之一。没有经济来源,生活拮据,直到现在杨炼每次看到路虎车,都特别想上去踹两脚。他一度因穷困潦倒以擦车为业,擦的最多的就是路虎。

    “要去谋生,又不想谋生,可能一边谋生还一边很憎恨自己。”这就是杨炼那时的内心。漂泊的个中滋味,他曾在诗中写道:“在死亡里没有归宿/一行诗满载尸体就这么漂走/就这么漂走……日子不是真的/可日复一日/我们越来越远地离开我们。”

    1992到1993年,杨炼完成了《大海停止之处》的创作。这是一部短诗集,杨炼在其中写出“另一个世界还是这个世界/黑暗说”“黑暗太多了/以致生命从未抵达它一次”的诗句,不难读出他孤苦的心境。

    作为诗人,杨炼又坦然接受了命运的如此安排。“诗歌本质上必须有这样一个被动或主动的漂泊状态。古今中外,很多诗人都在主动地把自己从一个被有点凝固化的根上拔起来,然后找到新的土壤种下去。漂泊的自觉就来自于你对自身局限性的认识,只要你感觉到了,那就必须往前走,突破局限就是漂泊。”

    自认是一个“幸存者”

    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一个无处不在的商业时代到来,当年成名的诗人迫于生计纷纷转行。而杨炼,自认是一个幸存者。

    “幸存者”的定义要追溯到26年前。当时,北京诗人群中的“劲松三杰”杨炼、芒克和唐晓渡,发起成立“幸存者诗人俱乐部”,提出“幸存者”是有能力拒绝死亡的人,是一种主动地发展、深化自己的诗人。

    回顾过往,杨炼觉得,自己能成为“幸存者”很幸运。因为漂泊中的孤苦,他更不愿意放弃诗歌。他不停地参加世界文学、艺术及学术活动。作品以诗和散文为主,兼及文学与艺术批评,被译成二十余种文字,在各国出版。在这之外,他还把中国的当代诗歌介绍到西方世界。

    而如何“幸存”,杨炼给出的终极答案是“提问”。“我的诗歌创作一直在不停地回到屈原的《天问》,他是从宇宙开创之初问起,穿透整个神话历史和社会现实,回到诗人自我,不停地用更深的问题涵盖以前的问题。这种专业提问者的姿态,就是我们今天作为诗人和思想者的姿态。”

    1999年,杨炼获得意大利Flaiano国际诗歌奖,他的领奖词题目就叫《提问者》。写诗前他会自问:我能提出新的或者更深的问题吗?“如果我能不管从内涵上、形式上,还是其它方面,感到了问题的存在,这部作品,我就已经看到了它的轮廓。”

    2008年,杨炼当选为国际笔会大会理事。这是自上世纪50年代林语堂担任国际笔会副主席以来,中文作家获得的国际笔会最高职务。英国《爱丁堡书评》曾评价杨炼:“令人震惊的想象力,结合以简洁文字捕获意象和情绪的才华,显示出杨炼是我们时代最伟大的诗人之一。”

    杨炼告诉环球人物杂志记者,他很不喜欢听别人问他,“怎么能做到这么多年坚持写诗?”他会立即反驳,“诗是不能坚持的,你能写就是能写,不能写就是不能写。为什么要坚持,搞得像斗争一样,那是不行的,那样到最后会死得很难看”。

    当先锋易,当后锋难

    杨炼经常回国,每次也都与诗歌有关,“走得越远,返回得越深”。

    国内诗歌,近些年大有复兴之势。打工诗人群体、最近名动一时的余秀华、各种自媒体与诗会……诗歌如同经历寒冬的青苗,又开始了生长。人们在赏读诗歌的同时,也在思考,诗歌是否真的复兴了,上世纪80年代的诗歌盛况又要再现了吗?

    杨炼认为:“诗歌今天好像突然又重新触动了人们的神经,是有着某种意义上的必然性。当人们在生活里,尤其面临那些不易解答的问题,但又感到问题的存在很深,找不到现成的答案时,诗歌那种独特的、对心灵深处的探索就发生了作用。像‘9·11’之后,当时世界一片震惊,一片慌乱,但我突然收到纽约的诗人朋友来信,说‘9·11’后所有的诗歌朗诵会爆满。”

    今天诗歌回归人们的视野也是如此。“现实发生了剧变,改革持续了30多年,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转型路口。这个地方是充满问号的,不管你有钱与否,是官员还是老百姓,都能感受到这个问号的存在。”

    对当下颇受争议的“白云体”“梨花体”等口水诗的盛行,杨炼颇不以为意,“黑夜中出现一颗星星,会很显眼。而现在天上一大片都是光污染,星星不容易被看见,所以经常要以一些古怪的方式吸引人们的注意。”浸淫诗坛几十年,他没有激愤,只有理性的调侃:“空洞就是空洞,不会因为你给它取名某某体就有所改观,其实所有这些体最后就是一个体,叫‘空洞体’。”

    杨炼越来越热心做一个传承者。2013年,他推荐农民工诗人郭金牛获得国内一个诗歌奖,今年郭受邀前往第四十四届荷兰鹿特丹国际诗歌节,引发国内外媒体广泛关注。此后,他又协助诗人秦晓宇筹备编写《工人诗典》,发现并帮助更多底层诗歌写作者。杨炼坦言:“当先锋容易,当后锋难,前边一片旷野,踩一行脚印就行,但当我们写了30来年,现在拼的是后劲,核心的难度在于你能怎么样不停地深化和往前走。”

    杨炼的人生,本就是中国当代诗歌沧桑变化的缩影。读懂了他,或许也就了然了过去的这30年,以及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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