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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独特和诗坛的落寞,一起造就了这位“新星”

余秀华,喧嚣过后还剩下什么

□ 本刊记者 卢楚函 《 环球人物 》(

    人物简介

    余秀华,1976年生,湖北省钟祥市石牌镇横店村人,诗人。作品被《诗刊》微信号发布后,余秀华迅速走红。

    1月23日上午9点的横店,这个位于湖北省钟祥市的小村庄,还是它一直以来的样子。地里收割过的麦秸秆兀自杵着,池塘里的水没有半点波纹,甚至连鸟鸣都很难听到一声。

    环球人物杂志记者赶到余秀华家时,前一拨媒体的密集采访刚刚过去。

    听到脚步声,余秀华从院子里步履蹒跚地迎了出来。阳光下,我们随手搬了两把椅子坐下闲聊。散落院子各处的椅子,不少都是新的,仿佛提醒着人们,近些天院内来过很多客人。

    往常是单调枯燥,现在是“难以消受”

    平常,余秀华会很晚才起床,在院子里转转,再出侧门,去割些青草,摇摇晃晃着去喂她养的几十只被看作“小情人”的兔子,有白的、灰的、大的、小的。

    因为身体的原因,她无法承担繁重的农活。一天中的多数时间,她会在QQ和论坛上,跟一些朋友调笑聊天,甚至骂仗。情绪到的时候,写首现代诗,发到博客里,偶尔有网友会给她留言,有讨论诗歌的,也有表达问候的。再有空,“就读读海子、博尔赫斯的诗,看看《穆斯林的葬礼》《悲惨世界》这些小说”。

    晚上,余秀华会追看时下热门的电视剧。当然,她也会听流行歌曲,最喜欢“声音好”的熊天平,也喜欢“词好但听不懂”的周杰伦和“词曲都好”的李宗盛。她爱看电影,尤其是恐怖片。她也会去村口静静地看别人下象棋、打牌,有时自己会参与进去。

    这样的生活,单调而枯燥,但余秀华已然踏过了很多个冬去春来。

    然而,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这个冬天,她的诗歌,尤其是那首《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会火到微信圈里无处不在,家里每天涌入近10家媒体,面前是一堆录音笔、话筒、镜头,还有恳求她签约出诗集的出版社,赶来关照问候的政府官员,慕名而来的诗歌爱好者……

    这一切或许让她有过短暂的兴奋,小小的得意,但相伴而至的,是接连几天的失眠,因为她担心“自己被炒烂了”,担心媒体对她脑瘫症的猎奇,超过对诗歌本身的关注。

    正和环球人物杂志记者说着话,余秀华接到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的电话,因为手不灵活,她接电话都是打开免提。只听对方在跟她讨论诗集的出版事宜,她叮嘱对方说,千万别跟另一本书里的诗选重复了。当得到对方肯定的答复后,余秀华说,终于可以放心了。她告诉记者:“出版得仓促了,诗都没时间好好选……”

    “仓促”就像为她这些天生活做出的注脚:仓促地走红,仓促地成了著名诗人,仓促地应对媒体,仓促地和前来示好的各方人物打交道……

    保险公司的人也来找她,想免费赠送她一份寿险。余秀华还没接受,但也并未完全拒绝,因为这对一个生活自理能力较差的脑瘫患者,确实是一份后半生的保障。可她也担心这里面会有让她“难以消受”的附加条件。

    同样的原因,她也推掉了北京一家网站的编辑工作邀请,对方承诺给她提供几千元的酬劳,而且基本无需做具体事务。还有“之前也没听说过”的云南某救助脑瘫患者的公益组织,想邀请余秀华去当形象大使,她也说在考虑。“最大的顾虑是害怕会被迫频繁参加活动,身不由己。”

    采访过程中,余秀华的手机一直响个不停,她跟环球人物杂志记者开玩笑说,这几天接电话都把手机接坏了。她之前只有20多个联系人,现在超过了180个。她觉得“太恐怖了”,说着还专门做了个夸张惊愕的表情。

    身体是摇摇晃晃,诗歌是一根拐杖

    在线杂志《纽约时报国际生活》曾评论余秀华:“如果她健康,就不会写诗了,早‘穿过大半个中国’去打工了。残障将她留在村子里。”这话听起来很无情,倒也说出一些实情。

    因为出生时倒产,脑缺氧而造成脑瘫,余秀华3岁时,依然无法坐立,而且口齿不清,口水不断。从她8岁起,父亲余文海每天背着她上下学。到了10岁,余秀华才开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受小伙伴嘲笑时,她永远“是只沉默的羔羊”,不知怎么回击。勉力上到高二,因为一次作文中,老师觉得她字体难认,给她零分,她愤而辍学。

    父母当即给她安排了婚事。对方是大她12岁的四川小伙尹世平,来自穷地方,愿意入赘。

    在余秀华眼中,丈夫是老实人,但对她不够好,经常一吵架就离家出走,好多次还是她去把丈夫找回来。而且,丈夫还有抽烟、喝酒的恶习,把她父亲余文海也带得学会了这些。

    婚后第二年,余秀华生下儿子,如今他已在武汉读大学了。但这个儿子并未给他们夫妻的感情提供美满的维系,争吵依旧在延续,闹到要离婚,“但走到半路,丈夫后悔了”,余秀华的父母也坚决反对。之后,两人开始分居,“现在我俩井水不犯河水,ok了”。她轻描淡写地讲述着自己的婚姻。

    这几天,尹世平从外地打工回来,但他刻意地回避媒体,余秀华说他“听说采访吓跑了”。环球人物杂志记者在横店村待了两天,只见到他3次。一次在清早,余秀华还没起床时,他坐在门口搓洗一大盆家人的衣物;另一次是收拾死去的兔子;还有一次是余秀华父母招待媒体吃午饭,饭后众人退去,他才进去边吃饭边喝闷酒。

    没有爱情的婚姻,让身体本就残疾的余秀华感受到更多痛苦。她这样解释和诗歌最初的接触,“就是当心灵发出呼唤的时候,它(诗歌)以赤子的姿势到来,不过是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在摇摇晃晃的人间走动的时候,它充当了一根拐杖。”

    第一首诗的名字是《印痕》,写在1998年,那时她已生完孩子,婚姻却没有任何起色。“诗中写我自己在泥水里匍匐行走,现在想来,几乎预言了一生的命运。”

    2005年,她第一次把自己的诗作投给《钟祥日报》,没过多久,诗歌就发表了。随后,她开始在当地各家媒体投稿,发表作品。

    余秀华在诗歌中倾诉自己的生活,在《我养的狗,叫小巫》中,她这样表述:“我跛出院子的时候,它跟着……他喝醉了酒/他说在北京有一个女人,比我好看/没有活路的时候,他们就去跳舞/他喜欢跳舞的女人,喜欢看她们的屁股摇来摇去/他揪着我的头发,把我往墙上磕的时候/小巫不停地摇着尾巴……”

    2014年,在名为“传灯录”的诗歌论坛,她的诗被一个名为“楼兰女子”的重庆诗友推荐给《诗刊》的编辑刘年。刘年给出了如此评价:“喜欢余秀华的诗,因为我也是农村长大的,因为也曾不管不顾,也曾痛彻心扉,也被世俗抓住头发在墙上磕。更重要的是,她的诗,放在中国女诗人的诗歌中,就像把杀人犯放在一群大家闺秀里一样醒目——别人都穿戴整齐、涂着脂粉、喷着香水,白纸黑字,闻不出一点汗味,唯独她烟熏火燎、泥沙俱下,字与字之间,还有明显的血污。”

    于是,2014年9月,余秀华的8首诗歌经刘年推荐在《诗刊》上发表。他直截了当地告诉余秀华:“你准备好红吧。” 

    余秀华果然慢慢红起来。她先是到了北京。2014年12月,《诗刊》组织的一场诗会在中国人民大学举办,余秀华上台颤抖着读了这首《我养的狗,叫小巫》。事后,她说:“真的应该感谢诗歌了。人生到此,仿佛所有的不幸、磨难都得到了回报。”

    2015年1月,旅美学者沈睿的一篇名为《余秀华: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的文章,在微信的朋友圈疯传,余秀华真的红了。

    一边称她为“荡妇体”,一边称她为“中国的狄金森”

    在这首名为《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的诗中,余秀华写道:“其实,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无非是/两具肉体碰撞的力,无非是这力催开的花朵/无非是这花朵虚拟出的春天/让我们误以为生命被重新打开……我是穿过枪林弹雨去睡你/我是把无数的黑夜摁进一个黎明去睡你/我是无数个我奔跑成一个我去睡你……”

    她自己认为这只是首“写着玩”的诗,标题这样起“只是为了抓眼球”。然而,却引起了读者两种极端的反应。

    沈睿把余秀华比喻为中国的艾米莉·狄金森。这位生活在19世纪的女诗人有自闭症,从25岁起闭门不出,孤独写诗30年,留下1700余首诗,被誉为美国诗坛的传奇。文学评论家、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张清华认为:“余秀华的诗,语言表达比较有力量,有质感,有痛感,文学性也不低。”

    论坛上也有人将余秀华的诗骂为“荡妇体”。诗人沈浩波称:“余秀华的诗歌,无论是从整体水平看,还是审视其中局部的语言、内在情感与精神,都没有太多可观之处。”更有人觉得她是在用身体的残疾赚取同情。诗人伊沙就认为:“如果没有告诉你她是一个脑瘫患者,没有告诉你她生活的背景,我相信很多人感动的程度就要下降了。”

    余秀华告诉环球人物杂志记者,她的诗一向都是直来直去表达情感,在古典诗人中,她喜欢李白和辛弃疾,因为“他们都无拘无束,是豪放派”。对那些褒奖或贬低,余秀华从不回应,“越说越乱。我写我的,他们理解他们的。”

    而她之前并不是这样,有人说她就骂回去。余秀华最早的战场在论坛上,有一次,某论坛版主将她禁言,她就早晚向这个版主发一条信息骂他。环球人物杂志记者问余秀华如何做到心态的转变,她回答:“我的心就像大火已烧成了灰烬,修炼成妖了。所以我现在不管怎么被大家关注,也不会影响到我写诗,最多影响到我和家人的生活。” 她还告诉记者,“网络上虽然有很多谩骂,但也给了我诗歌和朋友。”

    倒是有人替她打抱不平。比如,香港诗人廖伟棠就撰文称:“非议余秀华之红的某些专业人士,对大众趣味想当然地贬低,基本上还停留在前现代主义时期的‘永恒的敌意’阶段,当然也包含了基于一种‘我是诗人’的自矜而来的睥睨。因为这种身份自证,他们对余秀华采取了双重标准。”

    不论褒还是贬,所有对余秀华诗歌的评论有一个共识,就是她够真实。

    在诗里,余秀华会坦陈自己“不关心社会,不关心人类”。四川雅安地震后,她曾写过一首《雅安,与我有什么关系》的诗,“反正我不会用诗歌来哭,哭不出粮食庄稼,反正我也去不了雅安,一穷二白的我玩不起这个奢侈……”有人责备其没有良知,她解释:“当我为个人生活着急的时候,我不会关心人类。当我某个时候写到这些内容时,那一定是它们触动了,温暖了我,或者让我真正伤心了,担心了。一个人生活得好,说明社会本身就是好的,反之亦然。”

    所谓不关心社会,也许是身体的原因,让她骨子里有种与生俱来的无力感,因此她把自己放得很低。在诗歌《活着》中,她这样描述自己的心理:“不堪。累赘。孤独。绝望……我再无法有个清白的人生啦。”

    在小小的横店村,余秀华的确是如此:“不堪。累赘。孤独。绝望……”她没有自己的读者。对此她曾坦然:“写诗,本来就是一个人的事。”

    可如今,她和她的诗早已红成了全中国人都在关注的事。为什么会这样?一方面,是她自身的特殊性使然。《诗刊》推介过不少“草根”诗人,在朗诵会上,余秀华与其他农民、快递员、矿工、理发师一起朗诵,可只有她进入了媒体的视野。一个脑瘫患者、农民、女诗人,能写出如此文字,本来就给人强烈的反差和阅读冲击力。

    单论文字,余秀华的确有值得称道之处。她的诗歌描写出了生命的痛感。无论你懂不懂诗,你都知道,余秀华的诗是无比真诚的,文字是人们能够接受的。就如听过余秀华朗诵的学者杨庆祥所评价:“在一个失聪的时代,这种朗诵有如天听。”

    另一方面,则是诗坛的落寞。有人说,这年头,能让普通大众关注的诗人,不是自杀就是古体诗得鲁迅奖这样的笑话,都不是什么好事。经济发展了,诗意的生活却没有到来。在这个曾经无比重视诗歌的国度里,人们开始往回找寻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的能力。所以,余秀华走红,有偶然,也有必然。一直坚守在诗歌行业一线的刘年说:“我知道这个诗坛最缺少什么,这个时代缺少什么。而她正是补这个缺的人。”

    采访中,余秀华会偶尔玩笑着向陪在身边的政府工作人员提出:“给我找份工作呗。”母亲周金香觉得这样提要求不正式,不礼貌,会立即教育她:“你真诚些,好好说。”然后自己替女儿问:“听说可以把低保转到城市,这样每月会有几百块钱。”

    私下里,周金香告诉环球人物杂志记者,其实她也知道女儿的红“很可能像一阵风,过去了,就都散了,也剩不下什么”。

    截至环球人物杂志记者发稿前,关于余秀华最新的消息是她当选湖北省钟祥市作协副主席。她曾说过:“我身份的顺序是这样的:女人,农民,诗人。这个顺序永远不会变,但是如果你们在读我诗歌的时候,忘记我所有的身份,我必将尊重你。”可以想见的是,她依然走不稳路,讲不清话,婚姻生活依旧糟糕透顶……但只要她还写诗,也许就能一直火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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