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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男儿有风度 比丈夫有本事

谢道韫,豪门里走出来的才女

□ 王爱军 《 环球人物 》(

    “谢道韫,能咏吟。彼女子,且聪敏,尔男子,当自警。”《三字经》中提到的这位谢道韫,不仅出口成章,而且不同流俗,更难得的是,她临危不惧,有侠士风范。在风流名士辈出的魏晋时代,她绝对称得上巾帼不让须眉。现代国学大师余嘉锡说她“以一女子而有林下风气,足见其为女中名士”,难怪《三字经》要告诫说,你们那些男子,应当警惕,好好努力啊!

    性格来自父亲遗传

    曹雪芹在《红楼梦》“金陵十二钗正册判词”中说:“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咏絮才”这个典故其实就是出自谢道韫。

    谢道韫生于名门望族——东晋的谢氏家族。他们家的盛状,可以从古人的诗句中一窥踪迹。唐代诗人羊士谔在《忆江南旧游二首》中说:“山阴道上桂花初,王谢风流满晋书。”刘禹锡的《乌衣巷》更为有名:“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谢家的男儿名流辈出,而女孩子中,则以谢道韫最为出类拔萃。

    据《世说新语》记载,谢道韫很小的时候,有一回下起了雪,叔父谢安就把家中几个孩子聚在屋里,亲自给他们上课,讲解文章义理。这时,雪忽然下得大了,谢安望着窗外鹅毛般漫天飞舞的雪花,灵机一动,张口问道:“白雪纷纷何所似?”二哥谢据的长子谢朗抢先答道:“撒盐空中差可拟!”谢安未置可否,把目光转向了谢道韫,只见她眨了眨眼睛,充满遐想地说:“未若柳絮因风起。”听到这样的答案,谢安满意地笑了。从此,后世称赞能诗善文的女子为“咏絮才”。

    虽然是一个女孩子,谢道韫的兴趣并不在针线女红,她胸怀大志,有着非同一般的情致与眼光。有一天,谢安与孩子们一起读《诗经》,他问大家:“你们认为《诗经》里哪句诗最好?”这次谢道韫的弟弟谢玄第一个站了起来,他回答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句诗出自《小雅·采薇》,富于温情,也充满感伤。谢道韫说:“诗经三百篇,我独喜欢‘吉甫作颂,穆如清风。仲山甫永怀,以慰其心’。”这句诗出自《大雅·烝(音同蒸)民》,表达的是周朝老臣忧心国事的咏叹。相比之下,这句诗比谢玄的更深沉、更有境界。谢安非常高兴,称赞谢道韫“雅人深致”。

    因为志向高远,谢道韫读起书来分外刻苦,她不仅严格自律,还反过来督促弟弟。谢玄自幼身体不太好,因而得到更多的宠爱,身上透着一股纨绔子弟的习气。有一阵子,他喜欢佩戴紫罗香囊,招摇过市。谢道韫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有一天她严肃地责备谢玄:“你为什么这么不上进呢?是因为太沉迷俗务,还是天资有限?”谢玄听后,非常惭愧,从此奋发努力,终成一代名将。

    谢道韫性格的形成,父亲谢奕的遗传应该是个不容忽视的因素。谢奕特别有魏晋名士的风范,以好酒闻名。他曾在安西将军桓温手下任司马,但他总是不重礼节,没有一点下属的样子。有一次,谢奕喝大了,非逼着桓温也跟他共饮,桓温惹不起还躲得起,藏进了夫人南康公主的屋里。谢奕找不着人,便拿着酒壶来到议事厅里,抓住桓温手下的一个兵帅喝了起来,还开心地说:“失一老兵,得一老兵,亦何所怪?”可以想见,有这样一位父亲,绝不可能对子女板起一副老夫子的面孔。无拘无束的家风,没有给谢道韫套上“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精神枷锁,使她能够和男孩子一样,读书、嬉戏,自由成长。

    当然,谢道韫最该感谢的是叔父谢安。父亲谢奕去世后,谢安把她和谢玄都带在身边,亲自抚养教育。谢安的教育方式非常开放,除了坐在书堂里研习经史,他还触景生情,随时随地都在进行诱导和启发。同时,他又亦师亦友,跟孩子们平等地讨论问题,例如那次与孩子们讨论《诗经》,在谢玄和谢道韫说完后,他也发表了自己的看法,说自己最喜欢《大雅·抑》里的诗句,“訏谟(音同需膜)定命,远犹辰告”,意思是把宏伟的规划制定下来,把远大的谋略传达给众人。这种平等、自由的氛围,无疑为谢道韫提供了一个无与伦比的良好环境。

    替小叔子王献之解围

    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转眼间,谢道韫到了该出嫁的年龄。谢安对侄女的婚事格外用心,当时能够与谢家平起平坐的,唯王家莫属,于是,他把目光投向了好友王羲之家。

    王羲之有7子1女。在这7个儿子中,谢安最喜欢老七王献之,可惜那时他只有十四五岁。老五王徽之卓尔不群,令谢安颇为属意,但这位王公子在为人处世上又有些过于潇洒了。

    王徽之当过桓温的参军,任职期间,他经常蓬头散发,衣冠不整,整天胡吃海喝,也不操心工作。桓温这个人容忍度比较高,也不过问。过了几年,王徽之又到车骑将军桓冲(桓温的弟弟)手下担任骑曹参军,负责管理马匹。桓冲看不上王徽之那副放荡样,有天故意问他:“你在军中负责什么?”王徽之想了想,说:“不知道是什么部门,时常见人把马牵进牵出,我想不是骑曹,就是马曹吧。”桓冲问:“那你管多少匹马?”王徽之回答:“这要问我手下饲马的人。我连马在哪里都不知道,怎么知道有多少呢?”桓冲又问:“听说最近马匹得病的很多,死掉的马有多少?”王徽之说:“我连活马的数目都不知道,又怎么知道死的?”气得桓冲差点没昏过去。

    一个雪夜,王徽之独自饮酒,突然想起了老朋友戴逮,于是立即沿着河水泛舟而下,谁知到了戴逮家门口,他又让掉转船头,打道回府。船家很不解,问王徽之为何不进门就往回赶,他回答说:“乘兴而来,兴尽而去,何必见怪!”这就是名士作派,率性、恣意,没有理由。谢安虽能理解,但现在终究是在为侄女选丈夫,他担心王徽之不是那种有始有终的人,怕耽误了谢道韫的一生,最终为她选择了王家第二个儿子王凝之。

    王凝之禀性忠厚,但与他的弟兄相比,并不是一个才华高妙的人,并且他笃信道教,性格非常古板。和谢道韫比,两人的差距还是很大的,这让谢道韫在婚后不久就心生不满。

    有一次,谢道韫回娘家,向家人抱怨道:“一门叔父,则有阿大、中郎;群从兄弟,则有封、胡、遏、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意思说,我们谢家,伯父叔父之中,有阿大谢尚(谢安的堂兄)、中郎谢据这样的人物;兄弟之中,又有谢韶、谢朗、谢玄、谢渊这样的人才,没想到天地之间,竟还有王公子这样的人!

    不过,尽管谢道韫的眼光比较高,对丈夫胸无大志不太满意,她也没有使什么小性儿,而是识大体,顾大局,跟叔父私下抱怨一下就完了,回到王家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恪尽妇道,做得又得体又大度,是王家公认的好媳妇。

    实际上,王家的文化气息还是让谢道韫非常喜欢的。公公王羲之的书法独步天下,与他交往的都是当世名流,叔父谢安就是他的“粉丝”,曾参与了著名的兰亭集会。平时王家也是往来无白丁。魏晋时代,清谈成为一种风气,王家成了这种文化沙龙的聚集地,经常有文人雅士围坐在一起,一杯茶,一壶酒,诗酒唱和,谈玄论辩,颇让世人仰慕。谢道韫也深谙此道,对玄理有很深的造诣,因此时常倾听这些论战。

    有一次,谢道韫听到小叔王献之与客人清谈辩论,理屈词穷,渐渐不支,她派一个婢女悄悄给王献之递了个纸条,上面写着:“欲为小郎解围。”王献之喜出望外,对客人说了此事,这些人久闻谢道韫的“咏絮才”,当然求之不得。于是,婢女挂上青布幔,谢道韫置身帷帐之中,接着王献之的论点往下说。她引经据典,旁征博引,侃侃而谈,客人招架不住,只好甘拜下风。

    谢道韫的容貌清丽出众,才华卓著,是公认的美女加才女,然而也有人不服。当时有个名士叫张玄,与谢玄并称“南北二玄”。张玄有个妺妺,才貌俱佳,嫁给了当时的名门顾家。张玄极力称颂自己的妺妺,说可以与谢道韫相媲美,谢玄自然不服,于是“张玄的妹妹更出色,还是谢玄的姐姐更卓越”,一时成了人们茶余饭后争论的话题。有个叫济尼的尼姑,经常出入两家,有人向她问起了这个问题,她回答说:“王夫人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风气;顾家妇清心玉映,自是闺房之秀。”济尼的回答很巧妙,顾家媳妇是小清新,属于闺房之秀;谢道韫则蕴含大家风范。两人各具其美,但谁人更胜,自是不言而喻。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转眼很多年过去了,谢道韫与王凝之先后生下了4子1女。王凝之在谢安的保荐下,曾出任过江州刺史、左将军,后来又成为主管一郡军政大权的会稽(今浙江绍兴)内史,生活还算如意。然而世事弄人,一个人的命运总是和国家的盛衰息息相关,谢道韫也难例外。

    当时,东晋王朝气数将尽,叛乱频起。晋安帝隆安三年(399年),琅琊(今山东临沂)人孙恩发动叛乱,率领五斗米教的信众从海上登陆,进兵会稽。形势相当紧张,属下看到王凝之无动于衷,忍不住提醒他说:“孙恩的叛军即将到来,需要提前有所防备。”王凝之一笑,淡定地回答说:“我已请求过祖师爷,不久会有天兵天将相助,尔等不必担心。”原来王凝之是个虔诚的五斗米教信徒,而孙恩恰恰是五斗米教的教主,面对教主锋利的刀剑,作为教徒的王凝之既不调兵,也不加强守卫,只在衙署大厅中添了一个天师神位,每天在神位前焚香诵经,殷勤礼拜。

    看到丈夫的这些荒唐举动,谢道韫心急如焚,苦苦劝他早做御敌准备,无奈王凝之鬼迷心窍,任凭你磨破嘴皮,他一概油盐不进。谢道韫无奈,只得学叔父谢安“但尽人事,各凭天命”,悄悄召集府上的家丁、丫环,预备刀枪,加以训练,以备不时之需。

    果然,由于会稽城毫不设防,孙恩率领叛军长驱直入,逢人就杀,见人就砍,城里一片混乱。王凝之见他苦苦祈祷的天兵天将还不见踪影,这才着急起来,连妻子谢道韫都顾不上,仓皇出逃,刚刚跑到城门口,就被贼兵抓住,糊里糊涂地被砍了脑袋,4个儿子也跟他一同遇难。

    谢道韫身为大家闺秀,终日与诗书为伴,优雅得如同芝兰,但危难之际却刚烈不逊男儿。听闻丈夫和儿子惨死,谢道韫心如刀绞,但她还是十分镇定地命令婢仆各自拿起武器,她也横刀在手,怀里抱着年仅几岁的外孙,坐上肩舆(早期的轿子,无轿厢),趁乱向城外突围。很快,乱兵就追了上来,谢道韫亲手杀死了几名贼兵,但终因气力有限,最后和婢仆都被抓了起来。

    谢道韫被带到了孙恩面前,心狠手辣的孙恩看到她怀里的孩子,立刻下令杀掉。贼兵上前刚要动手,谢道韫毫无畏惧地厉声喝道:“事在王门,何关他族?你们如果要杀这个孩子,就先杀了我吧!”

    有时你得相信一个人的气场,谢道韫大义凛然的神态、义正辞严的气势,竟把杀人不眨眼的孙恩震慑住了。他早就听说过谢道韫的才名,却想不到她是如此的勇敢决绝,于是变色改容,以礼相待,不但没有加害她的小外孙,而且命属下善加保护,送谢道韫返回家乡。

    诗词只留下来两首

    孙恩之乱平息后,谢道韫又从家乡回到会稽,收拾历经战火的残破家园。转眼间物是人非,纵然有宁静淡泊的修为,也难免黯然泪下,更不要说谢道韫是一个妻子和母亲。她内心的那份伤痛可想而知。然而她终究是个心胸开阔之人,一边把府内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一边也调理自己的心境,渐渐走出痛苦,开始坦然面对人生。

    谢道韫老了,但迷恋她的“粉丝”并没有减少。会稽文风鼎盛,读书、问学的氛围非常浓厚,那些莘莘学子时常登门向她请教。已过知天命之年的她虽然寡居,但并不保守,她于堂上设一素色帘帷,端坐其中,与那些求教者款款而谈。她没有公开授徒,却从事着传道、授业、解惑的工作,受益的学子不计其数。

    新任会稽太守刘柳是个名士,酷爱读书。刘柳在京城当官时,尚书右丞(相当于丞相)傅迪读书很多但不求甚解,而刘柳只读《老子》这一本书。傅迪每每瞧不起他,刘柳回答说:“卿读书虽多,而无所解,可谓书簏矣。”意思是,你读书虽多,却不求甚解,不过是个书箱子而已。

    等到了会稽,刘柳久闻谢道韫清谈之名,为证其实,想与她会一会。谢道韫也听说过刘柳的才气,欣然接受了挑战。那一天,刘柳备好了礼物,穿上整齐的礼服,端坐在特意为他设置的榻上。谢道韫则粉黛不施,素衣素袍,坐在帷帐之内。两个人交起锋来,谢道韫“先及家事,慷慨流涟,徐酬问旨,词理无滞”,谈及自己的身世,哀而不伤;回答刘柳的提问,义理通达。刘柳见她如此年纪,又遭遇这样大的不幸,却气质高迈,丝毫不失内心的高贵,不由得十分敬佩。告辞出门后,他对身边的人感慨道:“实顷所未见,瞻察言气,使人心形俱服。”意思是,他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出色的人物,光是看她的语言气度,就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谢道韫对刘柳也有知音之感,她说:“自从亲人离世,孤独嫠(音同离)居,深感人情凉薄。刘太守嘘寒问暖,体恤物情,真不枉见面一场。”

    谢道韫的作品,大多是晚年所写。《隋书·经籍志》录有《谢道韫集》2卷,可惜大都散佚。现在传下来的,主要有两首诗,从中我们还可以体味她的文学造诣。

    其一,是《登山》(又名《泰山吟》),其中写道:“峨峨东岳高,秀极冲青天。岩中间虚宇,寂寞幽以玄。非工复非匠,云构发自然。气象尔何物,遂令我屡迁。逝将宅斯宇,可以尽天年。”其二,是《拟嵇中散咏松诗》:“遥望山上松,隆冬不能凋。愿想游下憩,瞻彼万仞条。腾跃未能升,顿足俟王乔。时哉不我与,大运所飘飖。”

    从这两首诗来看,谢道韫的作品,没有丝毫的脂粉气。有人喜欢将她与宋代才女李清照对比,她们的人生际遇相似,都是前半生受到万般荣宠,中年后历经家国丧乱。然而对照她们的诗赋,李清照的词一路忧伤哀怨到底;而谢道韫的诗没有局限于自身的愁苦,并不自怨自怜,因而显得沧桑沉郁、飘逸洒脱。

    如此说来,谢道韫无愧魏晋女性最杰出的代表。她最令人钦佩的,不是美貌,也不是文才,而是那种任波澜起伏而宠辱不惊的淡定,那种“穆如清风”的人生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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