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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洁夫:百姓对医疗体系不信任

他认为,应该在公立医院推行混合所有制经济

本刊记者 尹洁 《 环球人物 》(

    个人简介

    黄洁夫,1946年出生,中国著名肝胆外科专家。1969年毕业于广州中山医学院,1984—1987年赴澳大利亚悉尼大学做博士后研究。归国后历任中山医科大学附属一院院长、中山医科大学校长兼党委书记;北京协和医院肝脏外科主任、博士生导师;中央保健委员会副主任(正部长级)、卫生部副部长;现任全国政协常委、教科文卫体委员会副主任、中国医院协会会长、清华大学医院管理研究院院长、中国人体器官捐献与移植委员会主任委员。

   

    记者面前的这双手今年68岁,肤色仍然温润、几乎看不到明显的皱纹,手指或许不算很修长,但张合有力,似乎随时准备握紧一件器械。在过去几十年里,它挽救过大量癌症病人的生命;现在,这双手每周做一到两台手术,打三次网球,在一些涉及中国人生死走向的文件上签名,并刚刚给环球人物杂志记者倒了一杯水。

    黄洁夫声音轻和,带着南方口音,但表达清晰有力,透着坚决的味道。他是中央保健工作负责人之一;在很长时间里,他是唯一能参加国际器官移植会议的中国医生;直到去年才从卫生部副部长的位置上退下来。声望和地位让他可以在公开场合说一些“别人不敢说的话”,比如最近,有关部门下发通知,要求二级以上公立医院执行“病人进院后和医生签订协议,承诺不收不送红包”。黄洁夫表示异议:“医生入职第一天就宣过誓(不收红包),如果再一次次签这种协议,会让医患之间毫无信任可言,也是对医护人员的极大不尊重。”既然如此,为什么医患关系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医改初衷与结果之间错位的根源在哪里?黄洁夫的答案从早年的回忆开始。

    “我在医生面前是领导,在领导面前是医生”

    做医生是黄洁夫一生的志向,在他看来,外科医生是一个很有乐趣的职业。挑战高难度的手术,把盘根错节的肿瘤切下来,完成普通医生难以完成的任务,都让他充满了成就感。早年在澳大利亚留学时,外国同事一致公认黄洁夫的手术做得好,还分析原因:“中国人用筷子,所以手上技术好。”

    1998年,某位香港著名人士因换肾后排异反应合并严重感染,被香港医生判了“死刑”,他连遗嘱都写好了,中央领导点名让黄洁夫赴港参加会诊抢救。研究之后,黄洁夫认为还有5%的希望,于是决定把病人接到广州。当时香港的医疗技术比大陆先进,业内以及媒体都不看好黄洁夫的“冒险”举动。在中山一院,外面一大帮香港记者守在楼下,等着发布病人的死讯。黄洁夫组织中山一院20多名专家制定救治方案,决定把移植进去的肾脏取出,加强抗真菌治疗相关并发症,前后抢救了66天。康复后,病人非常感激,还捐了一笔钱,给医院修了一幢大楼。

    2001年,黄洁夫调到北京,担任卫生部副部长,还是不肯放弃他的人生追求:做一名医生。中央同意了他的请求,他的医生资质由中山一院转到北京协和医院。这些年,在他主持下救治了许多领导、外国友人和普通患者。

    谈到“红包”问题时,黄洁夫向记者讲述一件往事。当时,他还在中山一院做副教授,救治过一个很普通的工人,家境一般,一开始也给他塞红包,黄洁夫先收下,等病人出院时买了一些营养品,把红包放在里面又送了回去。

    黄洁夫坦言:“我接触的官员或是普通病人,他们都认为我是一个医生,没把我看成行政官员。我在医生面前是领导,在领导面前是医生。”

    谈到这些往事,黄洁夫说,“我人生中遇到的贵人,大多都是我曾经的病人或者病人的亲属”, “我能做到一个有些建树的干部、一个有成就的医生,都是我的病人赋予我的。”在他看来,病人用自己的病痛让医生把书本上的知识和实践结合在一起,仅从这一点来说,医生就应该感谢病人,病人是医生的衣食父母。现在,他的社交圈中,许多朋友都是他救治过的病人。

    而对于医疗领域存在的问题,他也一直在关注,并一直在呼吁。

    护士每天9块钱

    环球人物杂志:您怎么看备受诟病的“以药养医”这件事?是医生的错吗?

    黄洁夫:这是政策造成的,不能怪医生。由于没有一个很好的竞争机制,大医院里那些医术好的医生也很无奈,他们无法因为医术好赢得更多病人,获得应有的收入、地位,而只能靠开药、拍CT来挣钱。中国那么多好医生,谁没拿过医药提成?谁没拿过药厂的回扣?这是大环境造成的。医生也是普通人,上有老下有小,政府应该保障他们的合理收入。但是现在的医疗制度在驱动医生“以药养医”,医院90%以上的收入靠医疗服务赚取。在协和医院,医生基本工资所占的薪酬比例一般还不到1/4,其他收入全靠与医院的医疗服务有关的药物、手术、设备检查等费用来赚取。再比如护士的工资是上世纪80年代制定的,90年代上调了一次,直到今天再没有涨过。现在医院护士三级护理费是每天9块钱,24小时特级护理费才25块钱。而现在即使请个从没学过医的护工,每月最少也要两三千块。

    所以说,这是一个扭曲的体制,它逼着医生只有多给病人开药,护士要多给病人打吊针才能拿到更多钱,而不是提供更多、更好的医疗服务。

    环球人物杂志:一提到“以药养医”,很多人认为问题根源是市场过多地介入了医疗体系,您觉得是这样吗?

    黄洁夫:事实上,“以药养医”制度是计划经济体制下形成的一种医院投资方式,可以追溯到1954年。当时,国家没有很多财力补充给医院,所以就采取这种制度,当时叫“以药补医”。那时医院收多少钱都交给国家,国家再给医生发工资,全国医生的工资水平是一样的。由于实行全民免费医疗,城市有医院,农村有赤脚医生,看病不要钱,药费可以报销,医患关系融洽。

    第一轮医改是从上世纪90年代初开始的,当时的方向很明确:政府放权。医院成为面向市场的独立主体,引入竞争机制。1997年的《关于卫生改革与发展的决定》是一个较全面、客观的符合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政策,它提出医疗是个市场,应该按照市场规律办事。但因为涉及很多部门的利益,在执行过程中没有建立成套的机制去配合,迫使医生朝着“以药养医”这个趋利、扭曲的方向走,使医院失去公益性。

    环球人物杂志:现在回过头去看,您觉得,1997年医改的着力点到底应该放在哪儿?

    黄洁夫:提高医疗服务价格。我记得很清楚,政策里提出“尊重医疗卫生事业的内部规律”,“进行服务价格的调整”。但事实上没有调,因为里面牵涉到很多部门的利益。再比如,《决定》 提出,随着GDP的增加,每年以1%的速度增加医疗卫生投入,最后也没执行。这么多年来,我国一直没有卫生法。市场把发展医疗卫生事业的负担都加到了老百姓身上,所以老百姓怨言很大。

    环球人物杂志:近年来发生了多起医患矛盾引起的刑事案件。您认为这个问题该如何解决?

    黄洁夫:现在医患关系紧张的原因之一,是优良医疗资源跟人民日益增长的健康需求之间的巨大矛盾。我们现在应该吸取第一轮医改的经验教训,在政府主导下,利用市场的力量把医疗卫生事业再次发展起来。十八届三中全会上说,要让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决定性作用,落实到医疗领域,也要让无形的手起作用,当然政府也应发挥应有的作用。

    别总在政府投入上纠结

    环球人物杂志:在全世界范围内,医改都是一个难题。

    黄洁夫:的确,医改在任何国家都是一条艰难、曲折的路。我认为,对中国来说,社会办医是深化公立医院改革的关键。现在我们有两只手:一是政府,二是市场。医疗卫生界一直在政府投入上纠结,但政府是不可能把所有的钱都放到这儿来的。美国去年的人均医疗卫生费用是7800美元,按这个标准,把中国全部GDP都拿来看病也不够。所以我一直呼吁要用市场的手把公立医院内部的创造力、积极性发挥出来。

    环球人物杂志:怎么用市场的手来改革公立医院?

    黄洁夫:我认为,应该尽快推行混合所有制经济。政府应该把公立医院办成真正的公立医院,大家享受的服务都一样,收支两条线,医生跟钱没关系,拿固定工资,跟过去计划经济体制类似。

    然后把目前社会资本引入,调动公立医院的一部分力量去办民营非营利医院,满足人民群众的多层次需求。比如公立医院的特需门诊、特需病房这一块服务,完全可以分离出去。应该说,特需医疗服务与基本医疗服务同时在一家公立医院里面是不公平的。如你有能力支付更多的费用,就可以选择住这种医院,老百姓心理也会平衡,这是人们根据自身收入水平和需求选择的。医疗服务好你就来,不好就砸招牌关门,医院之间形成良性竞争,必然会促进医疗行业的迅速发展。

    环球人物杂志:就是让老百姓拥有医疗选择权?

    黄洁夫:对。既可以选择进大饭店吃燕窝鱼翅,也可以选小食店吃萝卜白菜。所有人都要进大医院看大医生,导致大医院门庭若市,医生也忙得苦不堪言,不少人还拿不到号,这种环境下,医患关系很难搞好。

    环球人物杂志:现在患者扎堆,其实医生也扎堆,小医院越来越没竞争力。

    黄洁夫:是这样的。医院的关键是人才,上面的医院不断扩张,逐渐把小医院的人才都吸走了;再加上我们的医学教育培养的都是博士生、研究型人才,小医院根本留不住。现在县医院,甚至一些地级城市医院,都没什么高级人才了,就是因为医改没有解决人才市场流向问题。

    老百姓关心器官捐献和移植的公平

    环球人物杂志:今年3月1日,中国人体器官捐献与移植委员会才正式成立。在医学界,您也被视为中国器官移植的“掌门人”,但相对于公立医院的改革,器官移植的改革在公众场合提得更少。

    黄洁夫:器官移植服务问题目前不宜提得太多。因为当下的医疗矛盾已经很突出,而器官移植医疗服务技术是高端中的高端:第一,接受移植需要很多钱,没有几十万做不下来;第二,需要很高深的技术,全国能做好这种手术的医生不多;第三,死后捐献器官的公民意识还没有在全社会形成共识;第四,老百姓对我们现在的医疗体系是不信任的,所以器官捐献与移植一定要做到公平、正义和透明。

    环球人物杂志:从目前看,器官捐献工作的进展如何?

    黄洁夫:虽然中国的器官移植工作进行了很多年,现在已经是世界第二大器官移植国。但到2007年,我国才正式出台了第一个条例,从此走向了法制化轨道。2010年开始,我国就器官移植和器官捐献工作先是搞试点,再总结经验,从去年2月25日起,正式在全国推广。器官捐献事业在我国还是一个婴儿,建设需要一个过程。

    环球人物杂志:您刚提到老百姓最不放心的是公平,那你们怎样保证公平呢?

    黄洁夫:这涉及一个复杂的工作体系,捐献、获取、分配、移植与监管体系。就在3月20日,我们成立了OPO联盟,169家医院形成一个机构,要与分配共享系统接上,保证资料进入电脑,按照COTRS分配。这个体系在一两年之内能够完善。

    环球人物杂志:对捐献者是否有补偿政策?

    黄洁夫:全世界器官捐献的一个基本伦理就是无偿。可是在每个国家的执行中都是有经济因素考虑的。比如美国,器官的获取、保存、运输、人工都收费,然后由病人参加的医疗保险支付,这笔钱是很昂贵的。而捐献者也能享受很多社会回报,子女上学、保险、税收都免费。中国目前还没有美国的条件,但我们也在努力建立人道主义救助体系。

    在云南就有这样的例子,一个7岁的小孩被石头砸中死亡,他的父母把他的器官捐出来救了另一个小孩,我们要给他们提供人道主义救助,他们坚决不要。但这个孩子有个弟弟,我们就让民政部门免费把他的弟弟培养到18岁。我们希望用人道主义的方式回报捐赠器官的人,而不是把每个器官明码标价,这种改革要在全国推广,其背后也彰显着文明的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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