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机场爆炸案回放:7月20日下午,一名坐着轮椅的残疾男子,在首都机场T3航站楼到达大厅出口外散发传单,被民警制止,不料男子突然引爆自制炸弹。该男子炸伤了自己的左臂,被送往医院救治,后左臂截肢。现场一片混乱,但所幸并未有旅客受伤。有目击者称,该男子在引爆炸弹前曾提醒周围人躲避。
这名男子叫冀中星,1979年生,山东菏泽鄄城县人,下身瘫痪,据他称是在广东东莞打工时遭治安员暴打致残,他也因此上访了8年。
这起罕见的机场爆炸案,不仅引起了有关部门的高度重视,也成了舆论关注的焦点。北京、山东和广东是与冀中星命运相连的3个点,他为何上访8年?对于案件肇事者冀中星的“定性”,成为争议的主题。
8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冀中星家所在的大冀庄,位于山东菏泽鄄城县城南大约10公里处,是个有一千四五百人的大村子。7月27日,环球人物杂志记者来到冀中星的家。他家的院墙是用石棉瓦夹起来的“篱笆”,没有院门。院子的中间悬挂着一块遮阳布。据了解,入夏以后,冀中星平常就在遮阳布下休息,如果下雨,就会被父亲冀太荣背到屋里。3间堂屋和1间小西屋已经很旧了,东屋是个较大的活动板房。屋里没什么像样的家具,人进去能闻到浓浓的霉味。冀中星就住在板房里,夏天一晒,像蒸笼一样。
冀太荣今年62岁,老伴10多年前就去世了。冀中星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如今都已成家单过,只有他和父亲相依为命。采访当日,冀中星的哥哥冀中吉也专门赶了过来。
说起小儿子冀中星,冀太荣还没开口,已老泪纵横。“俺孩子太冤了,实在没办法才去北京的,他没害人之心。”
酷热的上午,在3个多小时的采访过程中,冀太荣近一半的时间是边哭泣边诉说,让记者深深感受到一种无奈、焦虑、无助甚至绝望的气息。
说起2005年6月28日凌晨,冀中星在东莞的遭遇,冀中吉就接过了父亲的话茬,当时是他去东莞处理弟弟的事情的。“我弟弟亲口告诉我的。他当时(开摩的)拉了个客人(龚涛),路过厚街镇新塘村治安队门口,被一群治安队员追上,有人用大铁棒子一下就打在了他脸上,摔下车来身上又挨了一顿打,就昏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扔在附近的一家医院里,已不能动弹。后来,他给老乡打电话,借了点钱才住进了医院。”据冀中吉介绍,冀中星的伤主要在嘴上和腰上。等他带了钱从老家赶到东莞,弟弟下身都溃烂了,大约10多天后才做上手术,最终还是落了个下身瘫痪。
后来,冀中吉多次找新塘村治安队和厚街公安分局,但交涉未果。他们又请了律师,向东莞市人民法院提起诉讼,要求新塘村委会赔偿人身损害赔偿金338266.99元。在冀中星当时的代理律师许名勇看来,证据明显对冀中星有利,“事件的唯一证人龚涛愿意指证新塘治安员暴力殴打冀中星,厚街医院医疗记录显示冀中星被送至医院时遍体鳞伤。”可2007年7月26日和2008年1月31日,冀中星却两次败诉。
就在机场爆炸案后,冀中星的家乡山东鄄城和广东东莞给出了截然不同的情况通报。前者说是冀中星遭到新塘村治安队员殴打,导致脊椎粉碎性骨折、下肢瘫痪。而后者的版本中,冀中星是驾驶摩托车与在路上巡逻的治安队员发生碰撞,倒地受伤。
冀中星致残的原因究竟是被治安队员殴打的还是自己摔的,成了解开一系列问题的关键。记者为此致电东莞相关部门,无论是新塘村村委会、厚街镇政府、东莞市委宣传部还是东莞市公安局,或称不便发表意见,或者电话根本无法接通。其间,东莞方面通过公开渠道宣称已成立了专案组,对冀中星致残情况进行全面重新核查,社会各界也在期待真相不再成谜。
瞒着家人去了北京
“因为没钱治病,俺孩子当时只在东莞的医院里待了不到一个月就出院了。”冀太荣每说一个事,几乎都要哭上一回。“后来,官司没打赢,他那个伤残一直没治好,还要吃药、抹药、打针。治病不仅花光了家底,还欠了10多万元的外债。他求我带他去广东上访,可我哪有钱带他去广东啊!”
冀中星认为他的事是在广东发生的,所以从来不到山东当地有关部门上访。因为出不了远门,他就央求父亲借钱给他买了一台电脑,从此这台电脑不仅成了他消磨时光的唯一工具,也成了他维权申诉的“平台”。机场爆炸案中冀中星的身份被确认后,有网友搜出了他2005年9月5日发的一篇博客,题目叫《出门打工惨遭广东东莞“恶治安员”殴打致终生残废》,讲述了他2005年6月28日在厚街新塘治安队门口的遭遇。
如今,这台电脑已被警察搬走,旧手机、耳机、数据线还有一把水果刀,凌乱地放在桌上。就在几天前,有记者看到电脑桌的抽屉里有张纸条:“报仇”。而在一个电话号码本上,还发现了冀中星抄写的“黑火药配方”和一些气枪、仿真枪的销售电话。
报仇,其实从几年前就开始了。2008年奥运会前夕,冀中星曾在网上发信息称,要买炸药去炸新塘村治安队。这条消息被有关部门发现了,鄄城当地加强了对冀中星的监控。有一次,冀中星去菏泽坐火车,火车站的工作人员发现他身上带着炸药,打电话让乡政府的人把他带回去。接冀中星的乡干部给他做了一顿饭,还聊了很多,送他回家时特别嘱咐冀太荣:一定要把儿子看好了。
在冀中吉看来,弟弟只是为了讨个公道。“他希望有关部门能出来主持公道,但一直看不到任何希望。”
“2010年的时候,东莞公安局不是送来了10万元钱吗?”记者问。“他们只和俺孩子谈。我们不能进去,也听不到他们说话,但看到有人在用手比划‘八’和‘十’,可能是在说是给8万还是10万。”冀太荣回忆说。
“那边的人最后说你们签个字吧,给你们10万。我们了解的法律知识很少,也不知道好还是不好,就签了个字。他们就说,钱已经给你们了,你们以后不要再上访了,再有啥后果你们自负。”冀中吉补充说。
而冀中星这次去北京,完全出乎家人的预料。“19号晚上,他还好好的。我大儿子两口子前几天去包头打工了,我晚上要去给他们看家。我走的时候见他还在堂屋看电视呢。第二天一早回来,人就不见了,留了个字条,说是出去玩玩。我一看有点不对,就骑自行车到汽车站,也没有找到他。到了晚上,乡里就有人来了,说俺孩子在北京出事了。”冀太荣说着,又哭出声来。
据记者了解,20日凌晨4点多起床后,冀中星在唯一一个好朋友、也是同村的残疾人冯社军的帮助下,在村口坐上了早已预约好的出租车,直奔鄄城汽车站。6点多,他坐上了开往北京的长途汽车,9个小时后就到了北京丽泽桥汽车站。途中,因为是残疾人,要去北京“看姐姐”,冀中星还受到司乘人员不少关照。
一个善良父亲的“心灵哭泣”
冀中吉告诉记者,之前有媒体报道称,冀中星制造机场爆炸案第二天,冀太荣表示为儿子的行为道歉并愿意赔偿受害者,这让他们爷俩感到有点“别扭”。
其实,这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在机场爆炸案后的三四天里,根本就不知道儿子在北京到底犯了啥事。直到乡里的干部给他看了那段新闻的录像。“别管咋着,就是没炸到别人,惊吓了别人,我也应该道歉。但赔偿别人的话我没说过,也说不出来,因为我家里啥都没有,拿啥赔偿人家?”
东莞给的10万元钱,当时还账都不够。现在,冀太荣和冀中星每人每月有110元的低保,再加上冀中星每月30元的残疾补偿金,每月一共能领到250元钱。他们还有1.8亩地,每年种一茬小麦、一茬玉米,打不到2000斤粮食,不吃不喝全卖掉,也就2000元钱。这些就是他们家的全部收入。
据冀中吉介绍,母亲去世前常年有病,家境一直不好。他上过1年学,弟弟也只读过两年半的书。“我弟弟从小就很懂事,一边照顾妹妹,一边给全家人做饭。他对人也很热情,邻居都很喜欢他。他很早就出去打工了,经常能寄点钱回家,还在东莞找了个女朋友。他出事后,女朋友守了他7天7夜,后来看他残废了,就离开了。他到了这个地步,我们这个家也彻底毁了。”
冀中星瘫痪后,最受累的就是冀太荣。“饭要我做好了端到跟前,大小便都要帮忙。”可越是这样,儿子的脾气就越暴躁,常对着他发邪火。“儿子有时候想吃点有滋味的饭菜,可我没钱给他啊!”
冀太荣只有1米6,体重也不过100斤,以前他想抱起儿子都费劲,经常要儿子用一只手撑着地配合他。如今,儿子又少了一条胳膊……“想到这些,我都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不知道俺孩子这次会被判多少年,也不知道等他出来之后我还能再陪他多少年……”
冀太荣说,他现在更觉得对不住儿子。如果当初他能推着轮椅带儿子去广东讨个公道,也许就不是现在这样了。
不幸际遇不应成为暴力的理由
听说冀中星在首都机场制造爆炸之后,北京律师刘晓原给冀家打了一个电话,表示愿意提供法律援助。几天后,刘晓原从临沂赶到了冀家。
面对又是哭又是下跪的冀家父子,刘晓原安抚了一番,让冀太荣在委托书上签字。这时,一个细节让他印象深刻:“家里找不到一张桌子,冀太荣戴着老花镜,蹲在冀中星以前睡的床边签了委托书。”
7月26日,当记者拨通刘晓原的电话时,他正在北京市第二看守所办理会见冀中星的手续。工作人员告诉他,冀中星正在医院,刘晓原只好另约时间。7月29日,刘晓原得知,冀中星已经被批捕。“您打算怎么为他辩护?在量刑上如何考虑?”记者问。这让刘晓原有点为难,因为冀中星家中的上访材料在出事后都被当地公安机关拿走了。不过,他相信,“冀中星一案已经正式进入了司法程序,之后的一切自有法律的公论。”8月1日,刘晓原给记者发来短信,说他见到了冀中星,“冀中星精神状态还不错,就是很想见父亲。”
北京理工大学法学院教授徐昕认为:“冀中星的经历令人同情,而且在引爆前还提醒他人走开,其直接目的是吸引关注。但他的行为客观上妨碍了公共安全,因而,法律上仍须对其处罚,以避免更多人效仿。另一方面,如果民众能顺畅地通过法律途径维权,就不需要通过极端方式去维护权利和宣泄不满。”他一直在推动一个民间法律援助项目,希望通过这些项目,让民众了解在法律的框架下如何理性维权,也能养成咨询法律意见的习惯。
在中国人民大学社会学系教授周孝正看来,“极端维权”出现的根本原因在于:焦虑的弱势人群受到了暴力文化的影响。由于物价上涨、贫富差距和腐败现象的存在,弱势人群往往存在着很深的焦虑感。一旦个人思想上出现问题,很容易引起类似的“极端维权”事件。“出现这样的事,我们很多人都有责任。比如网上经常会有让这些人去炸贪官、烧贪官的说法。就算是贪官,也应由法律制裁。我们很多人都在无意中充当了暴力链条的一环,助长了暴力文化。”
当今暴力文化的弥散,已经让很多人无法理性思考。正如有媒体评论的那样,“任何言辞和理由都无法给犯罪包裹上正当的外衣”。个人不幸的际遇也不应成为暴力的理由,如果弱者是以伤害同样的弱者来宣泄不满,如果让同情掩盖住谴责,我们终将失去公共安全这个生存必需品。而消除社会戾气、暴力文化,更应该从我们每个人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