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哥哥染重病的消息,既诧异又揪心。他虽年近78岁,但体格一向硬朗。他曾自信地说,要活到88岁庆米寿,但可恶的癌症却要夺走他充满期待的10年,熄灭他一直旺盛的生命之火。见到哥哥,又颇感欣慰,他身体孱弱,但内心坚强,除了会会客,还忙着为自己的第三本书法集定稿。
“民间书法家”,这个称谓对他是贴切的。先说“民间”,哥哥从未进过任何艺术院校,一辈子没坐过公家办公室。他名叫马世玺,字国珍,号沿习斋,1936年生于山东高密。他的艺术滋养来自民间。“书法家”的名头听起来有些大,但算不上夸张。靠着几十年的勤奋,他拥有一长串虚虚实实的名号:国家一级书法师、中国书法协会会员、中国老年金奖艺术家、两岸三地文化大使等。他的作品很多人喜爱,也得到市场认可。在他病倒前几个月的一次拍卖会上,他有多幅作品卖出,其中一幅拍出2万元。
少年时代的记忆清晰而温馨。哥哥留给我最深的印象多与书法有关。父亲是乡间私塾先生,又写得一手好字,过春节为乡亲们写对联自然是义不容辞。哥哥早早就显露出书法方面的天分,他的字很快赶上父亲。于是,这份让我眼馋的差事就转到他手上。在过年的欢乐气氛中,听大人们夸哥哥的字写得好,做弟弟的那份自豪劲多少年后仍回味无穷。
哥哥是新中国建立后家乡第一批中学生。他考上了青岛二中,一所在山东省数一数二的名校,但迫于经济压力,不得不辍学回家。在那个特殊年代,他任过代课教师,当过“盲流”,干过个体照相,开过小弹簧厂……他或许为没有更高学历和被排斥在体制外有过遗憾,但这正应了一句古语:“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他因此有更广阔的天,更多个人自由,因而也有了提升书法水平的可能。
将可能变成现实,靠的是数十年孜孜不倦。在他的工作室里,300多本字帖和各种书法工具书摆满了两个书柜。创刊至今的《书法报》一期期保存完好。他能熟练驾驭楷、隶、行、草各种字体,尤以隶书和草书见长。
他的书法作品多取材于古典诗词,最爱写杜甫的诗和苏轼的词,经常写的还有李白、岳飞、杨慎和范仲淹的诗词。先贤们抒发家国情怀、托物咏志的千古名句,他形诸笔端,感应于心。1997年香港回归,于兴奋中,他联手画家用多体书法写了以“东方之珠”为主题的图谱,由时任全国人大副委员长王光英题词,在人民日报海外版发表,被中央电视台报道。
听朋友说,哥哥的书法作品本应有更大的影响范围,是他的孤傲、抗上和对社会潜规则的无视,自设了障碍。他所在的城市报纸没发表过他的作品;他筹备就绪的书法展被叫停。什么理由?没人解释。看过他自己写的《致索字者》,个中缘由不难悟出。他写道:找我写字,白尽义务的仅限于亲朋好友;单位、公司、店堂,索字一律按润格价付费;慈善机构、敬老院、孤儿院免费;夜总会、歌舞厅、洗澡城、洗脚房谢绝;拒绝借饭局向我索字,尤其是为不相识的人,我的字不是饭票;有人说,你写字不过是举手之劳。是的,每个人都有手,自己举就是了,何须要我代劳?
医生告诉他癌症的事情后,他自己也应该知道不手术、不化疗、不放疗的后果,但他似乎不在意。侄女最近一个电话说,他已虚弱得几乎离不开床,躺着看孩子一趟趟将他的东西从工作室搬回家,还再三叮嘱:“什么也别给我丢了,我写字还要用。”他还唠叨着要扩大办了多年的书法班,多招些学生:“再不抓紧,孩子都不会写毛笔字了。”
家里人弄不明白,都病成这样了,怎么还想那些不着边的事?医生这样解释:他太迷恋书法了,因此,本该是最紧要的病在他心里反而没了位置。他依然执着于追求,仍坚信自己的能力,不悲观,不痛苦。这何尝不是几十年专注书法修来的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