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是你离去的忌日,我梦见了你坐在飞机上看我们,视线穿越万千浮尘,一览无余,也将我的心一击而中。
第二天早上一醒来,便不停地想起你。我是你最不听话的小女儿,从小你就护着我。在家中,母亲是绝对的主宰,你只能算弱势的一方。然而事情一旦与我有关,你一定会一管到底。在学校里,倘若我受了欺负,扔下工作,最先跑来的也一定是你。因为你,我从不知道吃亏是什么滋味。我清楚地记得,一个男生将我欺负得痛哭流涕,我一个电话,你就从单位跑来学校,一记响亮的耳光,镇住了在场所有人。打完了,你后悔不迭,慌忙将男孩送回家,还给他父母赔礼道歉。
我是不爱上进的孩子,依仗你的宠爱,更是将学业荒废到底。你到底还是硬起了心肠,在一个黎明,将我从床上拖起来读书。我死皮赖脸地要爬回被窝,你发怒了,那是我头一次看到你的“狰狞”。你告诫我:不能总跟在别人后面奔跑。
在你的严厉管束下,我奋起直追。在那一年里,你每晚陪我到子夜。我因为做不出题哭泣时,你会陪着我掉眼泪。我有一阵子总是瞧不起你的泪水,现在想起来,有哪个父亲愿意在自己的女儿面前哭泣。所有的眼泪,其实都是爱。
大学毕业5年后,我依然形单影只,爱情杳无踪迹,最着急的居然不是母亲,而是你。我回老家时,总有你找来的年轻人串门,我眼花缭乱地认识了一个又一个,却始终没有和其中任何一个发展到恋爱关系。你急了,我也急了,认为你其实是想让我这个名牌大学的高材生留在老家。你重新用那句话激励我:不能总跟在别人后面奔跑,包括爱情。
这时,我才对你说了实话。其实,我深爱着一个小我4岁的男孩,曾经是我的学生,叫大明。因为年龄差距,从刚到大学任教认识他,一直到他毕业参加工作,我都不敢有所表示。是你那晚的鼓励让我冲破了这道藩篱,在爱情方面,我似乎是一夜之间长大的。多年以后,我依然敬佩你,是你告诉我:女孩为何不能主动地寻求自己的真爱,爱是双方的,不管女追男,还是男追女,能够捧到手心里的,才是真爱。
几乎是突然间,你就一病不起了,你说这是一道坎,每个人都会面对,或早或晚。你说你已经60多岁了,该经历的事情都经历了,不想再拖累大家。病痛中,你甚至不愿意呻吟,因为与你同在一个病房里的老人,一听到呻吟声就无法安然入睡。你还叮嘱我们别摆出一副愁苦模样,自己的痛苦不能压在别人身上。
清醒时,你最惦记的依然是我。你对母亲说:你这一生最大的败笔就是让我在那么远的地方工作,因为距离拉开了亲情。我自己也时常感觉到:每每谈起家里的问题、工作上的问题时,我们似乎是在互相敷衍。即使我的出发点是不想让你担心,最后却发现,我离你只是越来越远。
而在医院的最后时光,你我成了忘年交。我们谈彼此的工作、人生,甚至爱情。你讲述与母亲的恋爱经过,我讲述与大明的爱情。当我夸奖你英明时,你大笑起来。你说最好的时光其实是在医院里,安详、宁静,毫无纤尘,不存在功利心,病人之间可以畅所欲言,该过去的事情早过去了,这儿离死亡最近,也离情感最近。
你告诉我:你要走了,你不喜欢总跟在别人后面奔跑,你要先过去,替祖母与母亲安顿好——在天堂,也有一个家,也要组成一个家,亲情是死亡也无法剥离的。
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有了自己的女儿。我也像你一样,逐渐学会了坚强,学会了疼爱和夸奖我的女儿。当女儿问我的座右铭是什么时,时光乍现重叠,我毫不犹豫地告诉她:不能总跟在别人后面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