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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刊记者病房探访兰考事件中的弃婴妈妈

袁厉害:想接孩子们回家

本刊记者 | 王乐然 《 环球人物 》(

    1月8日上午,河南省兰考县人民医院,整个四层心脑血管科的走廊一片沉寂,这里原有的病人已经被转移到其它楼层。长长的走廊尽头,只有一间病房偶有人进出,却也行色匆匆。袁厉害就住在里面。

    1月4日,兰考县一处住着18名孤儿的民居起火,其中7人葬身火海,1人至今仍未脱离生命危险,另外10人因起火时没在屋内而幸免于难。经查,失火是由儿童在室内玩火所致。46岁的袁厉害——房子的主人、也是这些孤儿的收养者,被警方第一时间叫去问话,之后不久便被送到了兰考县医院。她的血压最高一度升至210mm/Hg,至今仍处在不稳定状态。

    刚入院时,袁厉害曾经在较为清醒的情况下,接受过一些媒体采访。但7日开始,采访难度陡然加大,再没有一位记者被允许走进那条走廊。走廊入口处,一名医务人员和两名便衣男子,坐在桌椅摆成的简易“路障”后。稍远的楼梯口,一众媒体记者或站或坐,默然无声,有人已经在这里守了3天。

    “我怕他们受委屈”

    在环球人物杂志记者蹲守了近6个小时后,走廊尽头那扇门突然被大力撞开,袁厉害奋力挣脱了一群儿女的拉扯,跌跌撞撞地朝楼梯口冲过来。她神情恍惚,嘴里在念叨着什么,眼神不停地在人群里搜索,手里还紧紧地攥着一部手机。一个趔趄,袁厉害跌坐在冰凉的地上,任谁拉也不起来。记者赶忙跑到她身边,手机屏幕上是对幸存孤儿现状的图文报道,上面是养女袁袁低头不语的照片,她曾在两天前,央求前去开封市福利院采访的记者:“你们能不能把我带回家?我想妈妈,跟着妈妈吃白菜我也愿意。”袁厉害身后的几个儿女含泪攥着她的衣角,“妈妈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看看那些幸存的孩子。”

    从1月4日上午被警方带走协助调查开始,袁厉害就再没能见到那些火灾中幸存下来的孩子们,他们在火灾发生后被当地民政部门安置到开封市福利院。

    此前,记者和袁厉害的大儿子杜鹏有过短暂的交流。事件带来的巨大打击和连日的无休无眠,让这个26岁的年轻人显出远超过他年龄的沧桑和阴郁。“我妈妈这些天几乎不吃不喝,也不睡觉,就是想孩子。”说话时,他的右手一直用力地摩挲额头。“他们是妈妈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都是我的亲弟妹啊。”“她不担心自己接下来可能面临的境遇吗?”记者问。“孩子们死的死、散的散,她现在根本啥都顾不上了。”

    为了不让袁厉害再受到刺激,连日来,家人一直向她隐瞒外界对该事件的报道、争论以及质疑。直到8日养女杜明珠前来探望,袁厉害才通过她的手机了解到那些幸存孩子的近况,再也控制不住情绪。

    记者帮忙搀扶起袁厉害并表明了身份,她一下子紧紧抓住记者的手,“你能不能帮俺见到俺孩儿?俺得看看孩儿们!”之后,袁厉害被众人架着回到病房,记者也随之进入。袁厉害躺在床上休息了一会儿,开始断断续续地和记者说话。

    环球人物杂志:现在孩子们被安置在福利院是最好的方式,您有什么不放心?

    袁厉害:我怕他们受委屈。我的小白妮儿不愿意去,我的袁袁那照片就说明她想回来,她心里难受哩。

    环球人物杂志:您现在的身体状况也不适合照顾孩子,等您养好了身体再去看他们。

    袁厉害:我怕他们不让我见。我2005年送了一批孩子去福利院,就再没见过。

    环球人物杂志:您这样不吃不喝,身体会垮的。

    袁厉害:你们只要能让我见到小孩儿们,我就吃饭!

    环球人物杂志:现在陪在您身边的也是您的孩子们,不要让他们担心。

    袁厉害:(环视四周)15岁以上的我不管,我就管小的!他们没我不行,我想接孩儿们回家。

    环球人物杂志:您和孩子们说两句话,我给您录下来。要有机会到福利院,也许能让孩子们看看您。

    袁厉害: (哭)袁袁、白妮儿、白孩儿、明辉……(一长串孩子的名字)妈想你们。妈现在也没办法去看你们,你们在那儿听话,等这两天过去了,妈就去接你们回家。

    环球人物杂志:您之前接受媒体采访时说,以后看到弃婴,再也不抱了。您真是这么想的吗?

    袁厉害:(沉默许久)那抱不抱啊?那还是得抱吧……

    为了捡来的孩子,她送走了亲生儿子

    因焦裕禄而广为人知的兰考县,依旧是全国闻名的贫困县。除了个别街道还算热闹,县城大部分地方萧条破旧。袁厉害失火的家位于兰考县城关镇中山北街的一条胡同里,距离县医院不过500米。胡同口有警车把守,无法近前。记者敲开了袁厉害邻居家的门,从这里看到了这幢两层小楼如今的模样:墙壁烧得焦黑,几扇窗玻璃已经炸裂,仅有一些桌椅依稀可辨。

    在兰考县医院一带,几乎没有人不认识袁厉害,“心眼好”,这是很多人的第一反应。当记者和袁厉害的一位老邻居提起她时,老人竟一下子泪流满面:“那么好个人,现在成了这样……”

    袁厉害早年家境不错,爷爷开旅社,父亲供职于商业部门,母亲是农民。随着爷爷去世、父亲单位不景气,整个家庭陷入贫困,加上兄弟姐妹众多,袁厉害小学没念完就到镇上打零工。“那时候,她去给饭馆和(搅和)煤球,但是力气太小和不动,她就用脚,那么小就知道拼。”在人们眼里,她从小就是个要强的人。十几岁起,袁厉害就靠摆地摊、打小工维生。

    医院是最常喊她干活的地方,为了方便干活,袁厉害就住在医院门口的大街上,用塑料布支了个帐篷,里面摆张床。她不讲究,天热一件破秋衣,天冷加件破棉袄,肥胖的身子配上一副大嗓门,让袁厉害看起来像个男人,她曾这样形容自己:“我是个泼皮胆大的人。”

    1987年,21岁的袁厉害从医院厕所门口捡回第一个弃婴,那时她的大女儿杜鹃刚3岁,儿子杜鹏还不到两岁。她的儿女回忆说,“从那之后,妈妈就开始接二连三地往家里带小孩。家人也反对过,但阻止不了她。”王丽兰是袁厉害的老朋友。她称,收养孩子伊始,袁厉害条件尚可。在这个国家级贫困县,她一个月有100多元收入,其时王丽兰每月工资才四五十元。 

    小儿子杜鸣出生后没多久,袁厉害又捡到一个孩子,比杜鸣大几个月。袁厉害无法同时照顾两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决定送一个到乡下的婆家去。最初打算送走捡来的孩子,临了她又改变了主意:“送杜鸣回去吧,奶奶不会亏待了自己的亲孙子。”杜鸣这一走就是12年,至今,他都没怎么管袁厉害叫过“妈”,因为不习惯。

    2000年以后,开始有人主动“送”孩子,有时放在袁厉害家门口,有时就搁在她小卖部的冰柜上。总共收养过多少个孩子,就连袁厉害也说不出一个确切人数,据她的儿女讲,“100个绝对有了”。现在,这些孩子大的已经娶妻生子,最小的几个月前刚刚才加入。

    杜鹃、杜鹏、杜鸣小时候并不理解母亲的行为,袁厉害除了那句“我难道看着小孩死在外面”的口头禅,也说不出太多大道理了。日子久了,他们也自发地照顾起弟弟妹妹来。“家里没有亲的、养的这些概念,大家都像是妈妈生的。”杜鹏说。

    送来的孩子大多身患残疾,缺胳膊少腿、智力低下、唇腭裂、白化病……但在袁厉害眼里,他们没有差别。医院的一位工作人员告诉记者:“有一回,她抱着个孩子兴冲冲地跑进医院,让我们大家看。那是一个双唇腭裂的婴儿,样子特别吓人,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让她赶紧抱走。她偏不,还跑到另一间屋去给人看——她那个样子,跟得了个宝贝似的。”

    袁厉害没文化,用着原始的方式放养着这群孩子。本着烂名字好养活的念头,孩子们的名字多由他们的病残而来,豁妮、白孩、哑巴、小丑、傻妮……适龄的孩子,袁厉害就送他们上学。

    因为要照顾太多孩子,袁厉害没时间、也没精力去跟孩子们享受天伦之乐,但为给孩子看病一趟趟地跑医院,她从不马虎。她的邻居向记者讲述了这样一件事,2012年8月的一个晚上,五孩儿突然肚子疼,袁厉害用三轮车拉着他直奔医院。19岁的五孩儿患有先天性小儿麻痹,不会走路,只能爬行,也是这次因火灾离世的孤儿之一。“我赶到医院的时候,看到袁厉害想把五孩儿从车上抱到床上,但怎么也抱不动,她那眼泪止不住地流。五孩儿做手术花了七八千块,新农合报销了一部分,其他都是袁厉害自己出的。”

    “厉害跟我们平常人不一样,她没有存钱的概念,至今也没有一分钱存款。”袁厉害的一位亲戚告诉记者,“手头没钱的时候,她恨不得天天去银行查低保;钱一到账就立马取出来,给孩子们买东西,顷刻就花光了。她还多多少少欠着街坊们百十来块钱,有孩子奶粉钱,也有治病钱。”

    孩子、亲戚、邻居甚至县城的出租车司机,每个人提到袁厉害都能说上几句,但有一个人缺席了:丈夫。袁厉害绝少提及丈夫,也不许旁人提。“两人早年就总因为收养孩子的事情吵架,后来分居了,时间一长,感情也就淡了。”有人这样告诉记者。

    有人指责她靠孩子牟利

    在几年前,袁厉害就曾以“爱心妈妈”的称号被争相报道,2011年,一篇题为《命若垃圾》的文章更是引发社会各界强烈反响。但从那时起,各种质疑也如影随形。

    兰考县登记在册的孤儿有500名,享受每月350元的基本生活补助和五保供养金。但袁厉害收养的孩子们享受不到这样的福利。文件明确规定,类似袁厉害这种民间私自收养行为,孩子不能认定为孤儿。2011年,袁厉害为20个孩子到民政部门做了登记,并到公安部门注册了户口,挂在袁厉害名下。凭着户口,县民政局给20个孩子上了每人每月70多元的低保。一个季度下来,袁厉害可以拿到4200元钱。有人称,这20个孩子的户口是“一夜之间”上好的,“很可能是袁厉害出于私人目的,想要留下这些孩子。”从此开始,有人指责她靠孩子牟利、骗取低保。

    袁厉害的女婿郭海洋给记者算了一笔账:火灾发生前,家里有五六个要喝奶的孩子,每人每周就需要将近80元;她还雇了4位保姆照看孩子,每人每月也有千把块钱的劳务费,这些支出加到一起,4200元低保显然是杯水车薪。“说她骗低保,骗些啥?一直都是入不敷出。”

    然而,新的质疑接踵而来:既然家庭这么困难,这些年袁厉害如何养活了百名弃婴?有人因此臆测,袁厉害出卖一些兔唇和心脏病康复的弃婴牟利,也以孩子之名骗取社会捐款。曾有人当面提出质疑,袁厉害显得很茫然,语无伦次地说:“靠摆摊和打工,确实很难养活这么多孩子。”这被某些人解读为“含糊其辞地承认了这一事实”。

    但记者从守在袁厉害病榻旁数日的养子袁松口中,却听到了另外一番情形:“妈妈没太多时间照顾家里,她几乎天天都在外面赚钱,卖胡辣汤、炸油条、打烧饼……她什么都干过。孩子们就是大的管小的,小的抱刚出生的。最拮据的时候,妈妈会拿着碗向邻居要点饭菜回来,也曾经有过几个孩子分吃半个馒头的窘况。”

    据袁厉害的一位老朋友讲:“由于袁厉害人缘好,认识的人多,谁家要买房、租房,都愿意问她。人家通常会塞些钱给她,作为劳务费。”袁厉害也曾向媒体直言:“县里有3条路都是我带领修的,做生意人家也相信我,反正总能想办法赚点钱把孩子们养活了。”十几年摸爬滚打,袁厉害在医院门口建起了铁皮房,租给乡邻,还开了家小卖铺。

    “民政部门有时会送来吃的、穿的,有些爱心人士也会长期捐助。郑州的一个部队,每个月会寄来200块钱。”袁厉害的朋友说:“这些捐助最多一两千,少则一两百。”而这些钱,花在这么多孩子身上,“就跟沙子填进大海里一样”。

    除了关于经济来源的疑问,此前,还有媒体称,袁厉害会将孩子分门别类:那些矫正康复的孩子会养在家里,而身体残障无法治愈的孩子,则被随意安置在一处遍布垃圾的简陋住所里。“曾经有民政局的人来过,想要收养一些弃婴,袁厉害就把那些治不好的残障儿童给他们,但拒绝放走健康的。”而杜鹏则告诉记者:“我妈2005和2011年送走过两批孩子,年龄都比较小,有的是刚捡来,病还没来得及治好。民政局的确说过,想接一些大的走,但是那些孩子是我妈几年、十几年拉扯大的,已经是骨肉相连的亲人了,她舍不得。”

    除去坊间加之于袁厉害身上的流言,这次事件的争论焦点更在于:25年间,前后100多名弃婴,民政局为何允许袁厉害私自收养?

    记者了解到,2000年,袁厉害曾想把孩子往福利院送,但遭到拒绝。因为兰考县没有福利院,开封市只有一家,如果都往那送,他们容纳不下,“不收县城的”就成了不成文的规定。事实上,在兰考县有不少人在家里抚养着捡来的弃婴。

    兰考县民政局局长杨佩民之前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曾说,民政部门曾要求袁厉害把孩子们送走,可孩子们和袁厉害都不愿意。袁家的生活虽苦,但袁厉害对孩子好,孩子喜欢她,这是街坊邻居们都能看到的。于是,民政部门便默许了这一事实。

    而就在记者前往兰考采访的1月8日当天,兰考县委宣传部对外发布消息称:杨佩民以及民政局党组副书记李美姣等6人,作为“1?4”事故的相关责任人,已被停职检查。

    同一天,兰考县福利院也正式动工。据知情人士透露,“建福利院的事情已经研讨了3年,本来今年也要建的,现在提前开工了。”曾有兰考县领导说:“这个事情的发生,早了几个月,再晚几个月,福利院就建好了,孩子们本来可以幸免于难的。”也许应该说,不是灾难发生得早了,而是本应有的救助来得太迟了。

    政府在儿童福利方面欠账太多

    1月9日,记者来到了位于开封西北远郊的开封市福利院,希望可以见到被安置在此的幸存孤儿,更想让他们看看妈妈袁厉害的录像视频。福利院周边是尘土飞扬的工地,铁锁缠绕,大门紧闭,透过栏杆可见里面空荡荡的院落和几间校舍。之后,记者辗转进入福利院。一间行政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里面坐着一位30多岁教师模样的女人。记者刚刚说明来意,旁边一间房内便冲出两名男子,将记者推出大门外。

    之后,记者与开封市委宣传部取得联系,表示希望给孩子们看看前一天袁厉害所录视频。一名李姓科长态度诚恳,为记者从中沟通,但无果。

    记者不得已又返回兰考。9日下午,兰考县民政局副局长卞和平接受了记者的采访。他说:“福利院建成后,民政局将在全县范围内排查被遗弃儿童的情况,调查目前收养孩子家庭是否符合领养条件,符合的按照程序办理手续,不符合的则会将儿童收归福利院照顾。可能会有部分家庭不符合条件,但又不愿放弃孩子,这是未来需要考虑的难题之一。另一个可能出现的困难在于,如果仅有兰考县建立福利院,周边地区弃儿向兰考汇聚,会导致资源紧张。”卞和平认为,此次事件或许可以促使一些福利制度趋于完善,比如,县级以上的地区必须修建福利院。

    中国社科院教授唐钧告诉记者:“兰考事件的关键,在于我国没有完整的儿童福利政策;而关键中的关键,是欠缺从儿童的立场出发进行政策制定和制度安排的基本理念。”

    北京师范大学公益研究院院长、曾任民政部社会福利和慈善事业促进司司长的王振耀也认为,政府在儿童福利方面欠账太多。他表示:“相较于集中在儿童福利院抚育,家庭抚养更有利于孩子回归社会。”在爱心人士养育儿童的地方,民政部门应与之建立联系,并与福利院建立工作联系,对其进行指导和培训等。如有条件能把孩子转移到福利院或更好的地方当然更好,“但如果非常生硬地把孩子接走,这种方式后遗症更大。”王振耀说:“孩子不是动物,千万不要生硬,避免对他们造成二次伤害。”

    近期,各地民政部门正在对个人和民办机构收留孤儿情况进行大排查,力图全面掌握个人和民办机构收留孤儿等特殊困境儿童的情况。民政部表示:兰考事件暴露出儿童救助保护体系还不尽完善,下一步,他们将推动出台儿童社会福利条例,健全儿童福利保障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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