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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身大家族,当过地下党,一辈子怀有一个梦

顾笃璜,留住昆曲的原汁原味

本刊记者 | 凌云 《 环球人物 》(

    9点刚过,84岁的顾笃璜就慢悠悠地踱上苏州“和茶馆”的楼梯。茶馆还没正式营业,人不多,正适合谈话。顾笃璜说话思路非常清晰,声音听起来也很年轻。

    顾笃璜是江南著名的顾氏家族后人。他的高祖顾文彬是清代道光年间的进士,当过主管海关的宁绍道台。顾文彬喜好书画收藏,晚年建造了苏州园林之一的怡园,并修建了过云楼用于书画收藏。“过云楼顾家”由此出名。到顾笃璜的祖父顾麟士这代,过云楼的收藏以及文化事业都达到巅峰。新中国成立后,过云楼收藏的文物大部分捐给了国家,有“上海博物馆的半壁江山是顾家藏品”的说法。顾笃璜自己则一辈子虔诚地守护着苏州的另一文化瑰宝——昆曲,搜集保存昆曲剧目资料,竭力保护着昆曲的“原生态”。“昆曲的正宗在苏州,我们是原生态,一定要保护好。昆曲不能变成超市,而应该是古董店。古董店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我们就搞这个,这是有市场的,且一定会比现在的市场还要好。”他对环球人物杂志记者说。

    顾家的贡献是文化

    1928年,顾笃璜出生在苏州。“我祖母健在时,家里还有点大家族的影子,但听老一辈的人说,和之前已比不了了。有些东西现在看可能比较特别,比如男孩子乘凉时不能赤膊,必须穿袜子,女孩子就更不用说了;早晚都要到祖母房间请安。”

    在顾笃璜的眼里,顾家的知名度主要在文化方面。“论经济实力,苏州有钱人家多得是,顾家算不上什么。顾家主要是搞收藏,并利用收藏搞社会活动。”顾家藏书画,用来教育子孙,每10天拿出来一次,给后辈讲解书画的好处。另外就是让有才能的画家来临摹,还给穷画家提供生活费,“待遇和账房先生一样”。“后来又在过云楼藏品的基础上,办起怡园画社。所谓海派画家几乎都是从怡园画社走出去的。比如吴昌硕,也得到过我祖父的指导。”但顾麟士有着传统文人的谦虚,“我祖父不收学生,他认为自己没有资格收学生。他的态度是:‘你们觉得我有可取之处,就来看我画画,我可以给你们讲讲。’”

    顾家的优雅生活,被抗日战争粗暴打断。抗战时,顾家逃难到上海。等战争胜利后回苏州,大家族已经四散。

    1946年,国立社会教育学院迁至苏州拙政园,学校设有艺术教育系。家学深厚、爱好美术的顾笃璜去报考,第一志愿是美术,录取上的却是第二志愿戏剧。“那时候的我,对国民党失望至极,就参加了共产党,成为地下党一个‘特别宣传小组’的成员,算上我就4个人。从1948年到1949年春,我们以‘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野战军政治部’的名义散发‘告同胞书’,图章是我刻的,传单的编辑工作是在我家一个酱园里完成,印刷也在我家里。”

    传单虽小,可从刻版、印刷到散发都有重重危险。有一次,他们把传单送到了正在召开的国民党县参议会主席台上,不明就里的主席当场交给工作人员分发,等大家看清是什么时,早就晚了。“我们还在电影院发传单,散场时灯一亮就把传单丢下去,满场飞扬。”说起这些年轻时的壮举,顾笃璜的眼神里还有一丝得意。

    搞美术的人很多,搞昆曲的人太少了

    新中国成立后,组织上给了顾笃璜几个选择,可以继续读书,或者去北京,也可以留在苏州。他选择了第三条路。1955年,他成为苏州市文化局副局长,也是从这时起,他生命的重心转向了昆曲。“小时候我对昆曲有点印象,就觉得这种艺术形式非常美,唱腔华丽、念白儒雅,还知道它有‘中国戏曲之母’的雅称。但真正接触是从事了这个工作以后。我并不迷恋昆曲,研究昆曲完全出于一种责任感。我自以为美术上的成就比戏剧还高一点,但为了昆曲我把美术放弃了。搞美术的人很多,搞昆曲的人太少了。”

    那时的昆曲已经奄奄一息。上世纪20年代,一批有识之士曾在苏州创办昆剧传习所,培养了一批“传”字辈老艺人。但因为昆曲市场小,老艺人穷困潦倒。“上世纪50年代,文化部有一个戏曲改进局,田汉是局长。他来苏州调研,我们谈了昆曲的情况。我提出,为什么不把现有的‘传’字辈艺人组织起来成立一个剧团。但田汉觉得,昆曲作为一个剧种已经没有前途,它的表演手法可以用来滋养其它剧种,所以‘传’字辈艺人分散到各个剧团去做老师。这也是当时普遍的看法。”

    1957年,顾笃璜辞去官职,到戏曲研究室工作。他搜集民间戏曲资料,把老剧本都印出来。没有经费,就先把资料印出来卖给各地图书馆,赚了钱再印,没几年出了60多种。“‘文革’时,研究所来了个军代表,是个军队音乐工作者。他在资料上贴了张封条,这些资料就保留下来了。”顾笃璜很感谢这位军代表。

    1966年,“文革”刚刚开始,顾笃璜的父亲顾公硕在被抄家后愤然自杀,留下一张字条:“士可杀,不可辱。”叙述“文革”的种种磨难时,顾笃璜显得很平静,这或许是一种家风。“我祖父也是这样,从不发脾气。有人得罪他,他最多也就是笑笑说:这个家伙怎么这样。”顾笃璜的女儿在苏州工艺美院当老师,现在已经退休。“我当时希望她当工人。‘文革’期间我在工厂参加劳动,发现当工人真的很轻松,干完活晚上睡得非常香,梦都不做。”

    现在的戏都被改得变了样

    而顾笃璜的一生,都在守着一个梦:保护最纯正的昆曲遗产。1981年,他重建昆剧传习所。随着老艺人日渐凋零,他把重点放到了抢救剧目和表演手法上。“‘传’字辈会600多出折子戏。新中国建立后,苏州还培养了‘继’字辈、‘承’字辈、‘弘’字辈等演员。但现在他们也都六七十岁了,要回忆原来的表演方法很困难。”

    2001年,昆曲被宣布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首批“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此后,国家对昆曲的保护给予了高度关注,苏州建了昆曲博物馆。顾笃璜说:“现在完全不同了,国家有实力养活昆曲。昆曲确实小众,但有特色的话,小众的绝对数字也很大。”如今最让他担心的是“戏都被改得变了样”。像一些“新派”的昆曲剧目,顾笃璜认为“应该允许存在”,这是“迎合时代,用某些昆曲元素创造出的一个新品种”,但要说这就是“原汁原味”、“保护遗产”,他直摇头。

    “比如《游园惊梦》,封建时代的女性是非常封闭的,剧中的杜丽娘长到16岁,不知道自己家里有个后花园,是丫头春香去‘探险’才发现的。原来的表演是,杜丽娘见到柳梦梅马上用手遮住脸,柳梦梅想看她的脸,用袖子压下她的手,她立刻又换了一只手来遮住。柳梦梅拉她,她不肯走,但心里又愿意,就把袖子垂下,让柳梦梅牵着她的水袖,半推半就。这种表演非常细腻,现代人是想不出的,因为没有这种生活。很多人看昆曲,唱词听不懂,但表演看得懂,就是因为表演细腻。可现在改编的《游园惊梦》,杜丽娘坐到了柳梦梅的大腿上。这不是改进,是‘改退’。”

    “为什么要抢救最传统的表演手法?”这是顾笃璜经常要面对的问题,他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坚持。“昆曲是非物质文化遗产,遗产就是唱念做打,而不是其剧本或者曲谱。比如兰花指,这是从文人执笔的动作来的,所以着力点在中指,其它手指都是松弛的。这就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看录像都不会了解,老先生讲了才知道。昆曲有各种化妆方法,可现在一律是浓妆。杜丽娘一起床,就是满头珠翠,难道她戴着这些东西睡觉的?都不合理。还有演员涂口红,涂成‘血盆大口’,这是从好莱坞学的,中国女性是‘樱桃小口’。这是不是该恢复?现代人是想看纯粹的昆曲还是百老汇化的昆曲?肯定是前者。”

    顾笃璜一直在为昆曲忙,“我一生没有旅游过,只去过庐山和雁荡山,都是演出时当地招待的。”有人称顾笃璜是“江南最后一个名士”,他摇摇头,“士有‘隐士’的意思,是出世的,而我是入世的。”

顾笃璜,留住昆曲的原汁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