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培恕:“我对人类感到失望,我已经相信人性恶了。”
梁漱溟摇头。
梁培恕:“难道不是这样吗?人性能说是善吗?”
梁漱溟:“人性是不够善,但人性是向善的。”
梁培恕:“但是,不是每个人都有向善的一面啊。”
“你觉得他恶,是因为你善啊。”梁漱溟眼含泪光。
这是著名儒学大师梁漱溟与儿子就人性善恶的一段对话,从中能感受到大师的智慧、气度和胸怀。
梁漱溟原籍广西桂林,1893年生于北京。他跟毛主席同年,生前和毛主席颇有交往,也是唯一一个敢顶撞毛主席的大儒。美国五星上将马歇尔对他曾有这样的评价,在梁漱溟身上看见了甘地;著名学者林毓生认为,梁漱溟与鲁迅是20世纪中国最有创造力的思想家。
梁漱溟一生充满传奇:6岁启蒙读书,但还不会穿裤子;上了4所小学,学的是ABCD;只有中学文凭,却被蔡元培请到全国最高学府北京大学教印度哲学;在城市出生长大,却长期从事乡村建设;一生致力于研究儒家学说和中国传统文化,是著名的新儒家学者,可是却念念不忘佛家生活……他一生不断探求两个问题:一是人为什么活着;二是中国向何处去。
大众眼中的梁漱溟特立独行,连他的儿子梁培恕都感叹:“我对父亲研究的东西实在不懂。”因此退休后,他用了20年的时间研读和“走近父亲”。坐在位于北京望京的一栋住宅中,梁培恕向环球人物杂志记者谈起过往,他忍不住两次落泪,一是回想起“文革”那段日子“实在不能活”,二是谈起下一代,“为什么有些让我听来泪流满面的事情,青年人却无动于衷?!”
这个世界会好吗
梁漱溟曾写过一篇《思亲记》,回忆他与父亲之间的往事。梁漱溟自称这是他一生中写得最好的文章。他说父亲对自己的影响最大,父亲并非“施教”,而是由着他“主动地瞎撞”。
“无论干什么、学什么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思去做,没有约束、充分自主。”梁培恕告诉记者,从祖父到父亲再到自己,他发现梁家人骨子里都潜移默化地培养出一个特质:“责任”。
梁漱溟的父亲梁济,中过举人,其间有几年在皇史宬(清皇家档案馆)工作,本默默无闻,然而1918年,梁济却在离60岁生日还差3天时,自沉于别墅附近的“净业湖”,即今天的积水潭。他在留下的遗书《敬告世人书》中说:“国性不存,我生何用?国性存否,虽非我一人之责,然我既见到国性不存,国将不国,必自我一人先殉之,而后唤起国人共知国性为立国之必要。”
梁济的死因,源于1917年的清帝复辟。他曾用七八天时间,写长信给素不相识的张勋“勿为复位之迂谋”,后来又两次写信,然而他发现劝张不要干的事,张一件件都干了。自杀前3天,1918年11月7日,即将出门的梁济看到报纸上一条国际新闻,若有所思地问儿子梁漱溟:“这个世界会好吗?”正在北京大学当哲学讲师的儿子回答:“我相信世界是一天一天往好里去的。”“能好就好啊!”梁济说罢离开了家。这竟是父子俩的最后一次谈话,说的还是社会问题。梁济的死,在京城有过一些影响,徐志摩、陈独秀、李大钊、胡适、傅斯年、梁启超等人都对此有过评论,表示了不同程度的尊敬。
梁培恕感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句范仲淹的名句,祖父一生只尝到了前半句的味道。而很多当年的麻木者,甚至还对梁济冠以“梁疯子”之名。“祖父遗书中所说的‘国性’,即民族精神。在祖父过世3年后,父亲才注意到民族精神这东西的重要,由此回想起当初时常与祖父争执,懊悔不已。后来,父亲非常强调民族精神,认为违背它所做的一切建国努力必然效果不彰。父亲曾对他的学生们说,祖父给他的印象太深,使他‘非为社会问题拼命不可’。”
梁漱溟多次否认自己有学问,并说因为没有念过旧书,外语不好,连做学问的工具都缺,哪里还谈得上做学问呢?他坦言,自幼天资并不聪慧。梁漱溟6岁时,一天早晨祖母责问他为什么不起床,他气愤地说,“妹妹不帮我穿裤子!”即便进了学校,他的手脚也比别人笨,同学们踢球,他不能加入,要等别人玩够了走开,他才去玩。因为神情欠活泼,同学们管他叫“小老哥”。
梁培恕说,即便如此,祖父却让父亲在相当广泛的领域“主动地瞎撞”。梁漱溟到读四书五经的年龄,梁济不让他读,而让他学习《地球韵言》。梁济鼓励子女有自己的思想见解,让他们为自己的前途作主,只要子女认真考虑决定的事情,他必定点头认可。即便这个决定在他看来是错的,也不当即加以阻止,而是“隐然诏示”,让子女慢慢思索自己转变。
梁漱溟从十五六岁起就爱看佛学书,到了20岁便想出家,每天都把佛经上的话挂在嘴上。“其实祖父很不喜欢,但是‘未尝一言止之’。父亲十七八岁决定不结婚,而我的伯父结婚10年只生了两个女儿,依照中国传统观念,传宗接代的重任自然落到了父亲这里。当年祖母病重,自知不久于人世,她握着父亲的手哭着劝他,不要固执,结婚是必要的。祖父却坐在旁边沉默不语。”梁培恕听家人讲,第二天,梁济给儿子写信说:“汝母昨日之教,以哀语私情,堕吾儿远志,失于柔纤委靡,大非吾意。汝既不愿有室,且从后议。不娶殆非宜,迟早所不必拘耳”。
3年后,梁漱溟决定过儒家生活并结婚,“率新妇拜公遗像而哭”,并且懊悔地表示,“我当初固执己见,害得你们怀着极大的遗憾离去。”梁培恕告诉记者,“父亲说,祖父当时没有勉强他结婚,让他自己转变过来,对他来说是太重要的帮助了。”
梁漱溟用同样的方式教育子女。梁培恕感叹,“我们兄弟几乎没有时间享受父爱,可是我却有幸福感。这幸福不是别的,而是父亲以祖父对待他的方式对待我。我们拥有了最自由的教育,拥有了别人没有的最大自主权。”
1928年,中山大学哲学系邀请梁漱溟讲课,题目是《如何成为今天的我》,梁漱溟对哲学系的师生说:“大学里办一个哲学系,招一批学生来学哲学,天下最糟,无过于是!”断言这样学“一定没有结果”。他强调有主见之重要,“最初一点主见,便是以后大学问的萌芽,有了萌芽才能吸收营养,才能向上生枝发叶,向下入土生根。”
匹夫不可夺志
著名文学教育家季羡林曾说:“我佩服的,文的是梁漱溟,武的是彭德怀。”在宣扬民族独立,探索国家富强他曾醉心于西方政治制度在中国的实现,先赞成“君主立宪”,随后又加入同盟会,投身辛亥革命,之后转入从中国传统文化中寻求改造旧中国、建设新中国的“路向”。他认为中国是“伦理本位,职业分途”的特殊社会形态,必须从乡村入手,以教育为手段来改造社会,并积极从事乡村建设的实践。但由于他认为中国缺乏阶级,不赞成用暴力革命解决中国社会问题,到头来他虽付出“一生心血、全副肝胆”,仍没有也不可能实现他的宿愿。即便如此,梁漱溟在很多重大历史事件中表现出的坚毅态度和精辟的话语,还是流芳百世。
1946年7月,爱国民主人士李公朴、闻一多先后在昆明被国民党特务暗杀。时为民盟秘书长的梁漱溟闻讯后勃然大怒,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我要连喊一百声‘取消特务’,我们要看特务能不能把要求民主的人都杀完!我在这里等着他!”他坚定地表示:他本想退出现实政治,致力于文化工作,但现在却无法退出了。梁漱溟冒着吃“第三颗子弹”的危险,代表民盟,赴昆明调查李、闻惨案,终将反动政府暗杀民主人士的罪行昭示天下。
1946年6、7月间,蒋介石悍然发动大规模内战,“政协决议”被撕毁。周恩来由南京移居上海抗议。9月30日,周恩来分别致函马歇尔、蒋介石严正警告。梁漱溟为国共和谈不厌其烦地奔走。10月10日,梁漱溟邀周恩来回宁继续和谈。抵宁时,他惊见报端已刊发国民党攻占张家口的消息,对记者说道:“一觉醒来,和平已经死了。”此话被广为引用,成为痛斥蒋介石背信弃义的经典话语。
新中国成立后,在政治运动中,梁漱溟受到打击。1973年底,江青反革命集团策划批林批孔。江青在某次大会上捎带批判了梁漱溟。在政协学习会上,人人要“表态”,梁漱溟却一直沉默不语。有人警告:“对重大政治问题保持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态度。”迫不得已,他作了《今天我们应当如何评价孔子》的长篇即席讲演。在众人追问他对“批林”的态度时,他说“我的态度是不批孔,只批林”,从而引起对他的大规模批判。1974年9月23日,对梁漱溟历时半年的批判会告一段落时,主持人问梁漱溟对大家批判他的感想,梁漱溟脱口而出:“三军可以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他解释说,“‘匹夫’就是独人一个,无权无势。”梁漱溟的最后一着只是坚信他自己的“志”,什么都可以夺掉他的,但这个“志”没法夺掉,就是把他这个人消灭掉,也无法夺掉。在“四人帮”猖獗一时,万马齐喑的境况下,梁漱溟依旧敢于仗义执言。
顶撞毛主席,承认太过分
梁漱溟曾说,“我不单纯是思想家,我是一个实践者。我是一个要拼命干的人。”在梁漱溟去世时,冯友兰在挽联上写道:“钩玄决疑,百年尽瘁,以发扬儒学为己任;廷争面折,一代直声,为同情农夫而直言。”上联概括其德业,下联提到了他跟毛泽东的缘分。梁培恕也在回忆父亲的传记中,提到了他当年顶撞毛主席,找毛主席要“雅量”的事情始末。
那是在1953年9月召开的全国政协常委扩大会议上,周恩来总理作了《关于过渡时期总路线》的报告,在小组讨论的时候,梁漱溟的发言掀起了一场巨大的风波。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教授马勇认为,梁漱溟与毛泽东争论的焦点有两个,一个是毛泽东提出的党在过渡时期的总路线和总任务;一个是有关工人和农民的待遇差别,两个问题合在一起,就是梁漱溟所说的“农民生活在九天之下,工人生活在九天之上”,也就是毛泽东批评他以农民运动专家的身份教训中国共产党,以为中国共产党不懂得农民,进城后忘记了农民兄弟。
“《毛选》第五卷里,毛主席把父亲批得‘体无完肤’。父亲抱着儒家的做人态度,‘反求诸己’:我有什么不对,我自己反省。父亲后来自己检讨,1953年,在大庭广众之下,和毛主席要‘雅量’,让主席下不了台,是太过分、太冒犯了。但说他提意见是出于恶意,这一点从未接受。”梁培恕说,父亲晚年也觉得自己错了。其实在那次争论之前,梁漱溟与毛主席的关系十分融洽,他曾两次访问延安,与毛泽东主席等中共中央领导人多次推心置腹地交换意见。1986年秋,毛泽东已经逝世10年,93岁高龄的梁漱溟还不忘1938年他在延安与毛主席彻夜争辩中国出路的场景,他心绪激动地说:“现在回想起那场争论,使我终生难忘的是毛泽东作为政治家的风貌和气度。他披着一件皮袍子,有时踱步,有时坐下,有时在床上一躺,十分轻松自如,从容不迫。他不动气,不强辩,说话幽默,常有出人意料的妙语。明明是各不相让的争论,却使你心情舒坦,如老友交谈。他送我出门时,天已大亮。我还记得他最后说,梁先生是有心之人,我们今天的争论可不必先作结论,姑且存留听下回分解吧。”
20世纪50年代初,梁培恕去看父亲。谈话中父亲问他对“革命”的理解。梁培恕答:“突破现有状态即是革命。”梁漱溟点点头,“本来担心你会把暴力斗争认作革命。”他自己这么下定义:“革命就是否定一种秩序,而要求建立新秩序,其结果也就是社会构造的一根本变革。中国历史上只是秩序扰乱又恢复,未建立新秩序,社会构造历久不变,在这个意义上,中国几千年来没有革命。”
“父亲从17岁便决心出家,但他后来说,出家只解除个人烦恼,国家怎么办?我这里没有旁的念头,只有一个念头:责任!”谈起父亲因坚持己见而给一家人命运带来的转变,梁培恕显得很“淡然”,“我理解父亲,即便今天,也认为父亲是对的。”
梁家后代的风骨
梁漱溟为什么能在这么多年的政治风浪中泰然坚持下来,一直活到95岁?很多人觉得不好理解。梁漱溟一开始对佛教比较尊崇,后来又改为研究儒学,这些是否对他有影响?梁培恕说:“父亲长寿不一定跟这个有关,但他的心理状态是别人做不到的。在那个年代,包括跟他年龄相当的,同辈的一些党外人士,自杀的很多。”
一向颇为严肃的梁漱溟在家里也不苟言笑,在儿子的记忆中,父亲的确很少开怀大笑,但他并不是一位古板的人,最大的爱好是思考问题。“父亲当时做乡村工作时,大家一起谈到各自的爱好。有人说喜欢下棋,有人说喜欢旅游。问到他,他说,我的乐趣就是思考。他常对别人说,你看我最闲的时候,其实是我最忙的时候。你看着我坐在那里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做,其实我的思想已经跑得很远很远了。”梁培恕说。
在父辈潜移默化的影响下,梁漱溟的两个儿子也颇具“风骨”。长子梁培宽和次子梁培恕晚年都潜心研究父亲的著作和思想。梁培宽1925年生于北京,曾就读于金陵大学园艺系、北京师范大学教育系、清华大学生物系(后并入北京大学),还在中山大学跟苏联专家学过昆虫生态学,原想留在北大任教,后被调到科技系统工作,直至63岁退休。
梁培恕1928年生于广州,1946年考入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新中国成立后改为中央美术学院),校长是徐悲鸿。内战爆发后,他和其他北京学生一样,反内战,要和平,参与游行示威,后来被学校开除。梁培恕对政治的兴趣很大,一心想学新闻,1948年他前往解放区参加革命。1951年3月,调入人民日报社国际部,1961年调黑龙江安达日报社,做农村采访工作,1964年调中国社会科学院东南亚研究所。“文革”时,他被下放干校待分配,靠边站达10年之久。1976年分配到中国社会科学院苏联研究所。1984年调美国研究所任副编审。
梁培恕忘不了1955年7月,父亲开始写《人心与人生》自序时说的话:“这本书不写出来,我的心不死!”书稿完成后,他在给朋友的信中说:“今日可死而轻快地离去”。
“我原以为父亲因心情平静而见事极真,其实错了。现在发现,父亲的心热得非同寻常。只不过他是热心别人不热心的事情。”梁培恕说,父亲1988年离世时没有留下遗嘱,只留下了遗著。在给儿子们讲述自己的理想国时,他说,希望将来是一个“自律成风”的社会。
谈起梁家第三代,梁培恕突然声泪俱下。儿女们虽事业有成,但这并不是梁家人关注的。“这个世界真的很奇怪,他们生长在这样的家庭,却对思想问题不再感兴趣。我曾把亲身经历画成小人书,将中国最危难时期的故事讲给他们听。比如在最饥饿的时候,有些农村的妇女为了养活全家人,宁愿被卖,宁愿做妓女,甚至由丈夫送她们去……这是怎样的画面,人绝望到了何种程度?讲起这些事情的时候,我是要哭的,但他们不哭,他们听故事!我悲痛我的孩子不革命,不再有同情心。在我看来,民族精神是永远的,要真平等,这不是一代人的事情!”梁培恕陷入沉痛之中,而他的结束语,也深深敲击着记者的心。(感谢世纪文景出版集团对本刊采访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