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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清时,在妥协中守护理想

他说,很多时候硬碰硬不是办法,设法绕过去是最好的

本刊记者 | 黄滢 《 环球人物 》(

    深圳罗湖区新园路15号迎宾馆,66岁的朱清时,已经一个人住在这里3年了。作为中国高等教育改革试验田的南方科技大学(以下简称南科大)校长,3年1000多个日日夜夜,他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也不知吃过多少种安眠药。在经历了诸多摸索、质疑和漫长的等待之后,朱清时学会了在守护理想的同时向现实妥协。因为他深知,南科大是政府办的学校,自己只是受雇于政府来管理这所学校的CEO。

    又到一年高考时,南科大的招生工作如何与国家现行高考制度接轨?今年4月24日,教育部终于同意南科大“转正”,它如何在遵守国家基本教育制度的前提下,为中国高等教育改革探出一条制度创新之路?朱清时的理想大学离我们究竟还有多远?就这些问题,朱清时近日接受了环球人物杂志的专访。他身体欠佳,但仍嘶哑着和记者聊了很长时间。

    走到哪一步,还有很多未知数

    环球人物杂志:去年,南科大教改实验班45名学生集体拒绝参加高考,今年的生源要不要参加高考?计划招收多少学生?

    朱清时:转正之后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招生。我们希望南科大能办成精品,所以,暂时不会大规模招生,今年计划招180人,全部按理工科大类提前批次录取,分6个班级授课,每班30人,设物理学、化学、生物学等6个专业。

    去年我们是自主招生,没有参加高考。今年将采用基于高考的综合评价录取模式,即报考我校的学生在全国统一高考后,须参加我校组织的复试。高考成绩占60%,高中阶段平时成绩占10%,南科大组织的复试成绩占30%,最终构成考生的综合成绩,按考生综合成绩择优录取。南科大的复试以书面形式测试学生的创新能力和综合素质,包括记忆力、想象力、注意力和洞察力。

    环球人物杂志:能力如何考查呢?当前的高考中体现不出能力来吗?

    朱清时:当前的高考是好学生听了老师的话,训练得很熟练,就能考高分。我们想要的学生不光是学习成绩好,而且要有很强的创新力、理解力和记忆力。如果高考成绩不是太好,但是能力很突出,我们也要。因为真正在大学毕业工作之后,一个人的创新能力怎么样,主要取决于他的能力,而不是他在高考前学过的那些东西。我们有专家组,我也会亲自出题,考查的不是知识面,而是看你记忆力有多好,想象力有多丰富,理解力有多强。

    这种能力考试,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农村孩子进入高校。现在农村孩子参加高考的人数越来越少,最主要的原因是在中国的教育体系中,重点中学和一般中学、农村中学教育资源差别越来越大。高考能够考高分的,往往都是重点学校的学生,农村孩子获得的教育资源不好,就很吃亏。因此,南科大希望把这些能力的考查加入到录取评估中,能够使来自农村、有天赋的孩子受益。

    环球人物杂志:南科大会和北大清华追逐高考状元吗?

    朱清时:我不在乎状元,现在教育界的共识是第十名现象,即人才经常出在第十名,因为状元压力太大,包袱太重。中国高考恢复30多年,绝大多数高考状元没有真正成长为一流人才,所以高考状元不是我们追求的目标。

    环球人物杂志:南科大学生前两年不分专业,三年级以后才自选专业,课程设置上也不同于国内现行的分类,这样的安排是基于什么考虑呢? 

    朱清时:我们的理念就是,南科大要给中国教改做一次试验,我们要重新设计每个专业和每门课程,保证学生学了这些课程都能得到真本事。两年基础课阶段,不分系不分专业,把理工人文的底子都打下。基础课主要是数学、物理、人文科学、工程原理等。大家都很好奇,人文科学有什么课呢?我们有一门最受学生欢迎的社会学原理,授课教师是从香港请的教授。还有一个是心理学课程,是中科院心理研究所所长带着20多个骨干,每个人来讲一次课。还从香港请了一个教授教古文,让学生能看懂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些东西。从三年级开始,学生根据兴趣和能力选择研究所,在研究所完成他们的专业和研究。

    我在麻省理工学院学习和工作的时候很羡慕那里的学生,他们的课很少,一学期选3门课就不少了,每门课都是前沿问题。比如,他们的计算机课程,就有大规模线路的设计,上完这门课之后,学生就会设计一个大规模集成电路芯片。这个课要上完也很辛苦,要读很多参考书,做好多次实验,但是一学完,学生就发现自己有本事,可以设计芯片了。所以,麻省理工的学生,全世界的企业都欢迎。在我们国家,北大清华学计算机的学生,每学期可能要上七八门课,学了之后却感觉跟没有学一样。所以,我们就想做个改变,从课程设置上开始,保证每门课都让学生学到真本事。

    环球人物杂志:南科大要建研究型大学,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授课方式呢?

    朱清时:在南科大,教师一定要做科学研究,研究一定要做得一流,并且,要带着学生做研究,在研究中指导学生学习,这样才能培养和加强学生的创新能力。我们现有的师资90%曾在美国、欧洲、中国香港等知名高校工作过,对世界学术界的发展和前沿研究有充分的了解和参与。

    环球人物杂志:你是否担心学生毕业时没有教育部认可的文凭,在国内找不到工作?

    朱清时:这个担心没必要,已经有很多著名公司跟我们打招呼,教改实验班的学生他们全要,这是他们对教改的支持。所以,我想我们的学生找工作的问题不大,问题在于他们是不是毕业以后又会被社会同化。不管怎么样,中国的教育改革总是要有人走出第一步的。

    环球人物杂志:你理想中的南科大是一所什么样的大学?10年、20年之后的南科大又会是什么样?

    朱清时:改革能够走到哪一步,还有很多未知数。我的理想是在中国办一所加州理工学院,学术主导,教授治校。像以前的梅兰芳剧团一样,所有的事情都是围绕着让梅兰芳唱好戏,大学就是所有的事情都围绕着教学和科研。同时,加州理工还是一所小而精的研究型大学,南科大未来5年之内,学生规模会控制在2000人以内。10年、20年后,它肯定会是国内一所顶尖的高校,深圳市和教育部都有这个愿望。

    “我们的使命是把火种准备好”

    环球人物杂志:你是中国科技大学近代物理系毕业的,什么时候开始有改变教育体制的想法?

    朱清时:1979年我出国工作和学习,去过加州理工学院、麻省理工学院,知道中外课程设置差别太大了。国外大学课程设置比我们要先进得多,国内教授根本没有讲课积极性,大量的时间花在行政事务上。大学里行政官员说了算,但他们对教育和学术并不了解,只能看一些业务化的指标,所以,把我们的大学搞得死气沉沉。回来之后我有一个心愿,就是想宣传和推进这种教育改革,焕发大学的活力,让学生学到真本事。

    环球人物杂志:为什么国外高校不存在这些问题?中国大学行政化如此严重最根本的原因是什么?

    朱清时:在国外,大学有高度的办学自主权,它的法律就保证了这种自主权。美国教育部权力很小,只管两件事,一个是教育公不公平,一个是教育质量达不达标,经费、人事任命它都不管。中国就不一样了。比如,学生春节回家买火车票,有的学生买不了火车票,因为只有教育部网络承认的学校的学生才能买学生票。

    我在成都开年会,大家吃饭就赞叹说,成都饮食做得好,各种菜更新很快,创新能力很强。我们就开玩笑说,这是因为中国没有餐饮部,没人管餐饮,大家的创造力就都发挥出来了。就像科技部设定指标,支配资金,科学家只好跟着它走,它一管,科技就死了。行政化是我们国家多年来形成的高度统一的体系,深入到每个角落了。

    环球人物杂志:实践证明,南科大去行政化的改革很难。2011年7月16日,南科大理事会召开首次会议,据说你曾感慨“经历了人生中最纠结的一天”,因为理事会中20位参会理事,政府官员占了一半。

    朱清时:南科大去行政化只能一步一步来,跳跃前进是不可能的。南科大是深圳市政府办的学校,有关部门领导进入理事会理所当然,否则,理事会作出的决议可能不会被承认。但是,我们学校的行政管理已从市政府转移到了理事会。现在,我们要学会用理事会来办大学,学会和政府一起运作理事会。

    环球人物杂志:南科大去行政化的方式成功之后,能否把这种模式推广到全国? 

    朱清时:我觉得不应该把南科大一个学校的改革和全国关联起来,毕竟全国的事情太复杂了。不过,南科大的改革可以像火种一样,慢慢星火燎原。我们的使命是把火种准备好,把这种文化引领到一流大学的建设中去。这几天,我看报纸上说湖南教师评职称要给评委送钱,他们得出的结论就是:高校行政化一日不除,评职称腐败一日难止。你看,现在大家都在说去行政化了,并且用这种思路来分析各种问题。总有一天量变到质变,会把去行政化实现的。

    教育改革绝不仅仅是高等教育这一个环节,而是整个教育制度,包括基础教育阶段的改革。我和南科大,只能是做自己能够做的事情了。

    环球人物杂志:武汉大学前校长刘道玉曾经说过,教育需要乌托邦,你认可这个观点吗?

    朱清时:他是理想主义者,我欣赏他这种观点。教育想要做到最好,是需要乌托邦。政府不管你,你完全按照教育规律来自生自灭,但是这有个前提,那就是你要有个很大的财团做后盾,并且这些财团的捐赠属于慈善性质,他不管你才行。像美国哈佛这些学校,很大的资金来源是私人的,这些资金捐赠了之后都不管你,就是董事会来管。中国还没有成熟到这种程度,还没有富人愿意把钱捐出来又不管你。我们的私立大学很多,但私立大学的老板管得特别细。所以,这种理想和现实还离得比较远。

    环球人物杂志:你说5年之后就不会连任了,任期满后可能你的理想还没有完全实现,那时候怎么办?

    朱清时:南科大是一个教改试验田,它的最大价值就在于引进一种新的理念,这种理念能够作为火种、旗帜、火炬,给教育改革提供一条新路。今后越来越多的人参与,这个事才可能成功。

    两次失败和一个机遇

    1946年2月,朱清时出生于四川成都,他的一生都走在时代前沿:1974年,“文革”还未结束,各地的科研机构处于瘫痪中,朱清时却在青海省盐湖研究所组织实施大型科研项目;1978年,改革开放刚刚开始,他走出国门,接受最先进的科研浸染;1991年,他当选中国科学院院士,是当时最年轻的院士。

    在中国科技大学,朱清时做了10年校长。这10年里,他进行了两次改革。第一次是在中科大推行教学大纲改革,他带着校领导到欧洲、美国等地许多大学访问,回来后组织编写各个专业的教材和大纲。改革推行了一两年,无果而终。“教授的心都被吸引到科研上去了,因为要发表论文,要得奖,这是评教授的硬性指标,指标里唯独没有教书。要接近世界前沿就得用新教材,教师得重新学,讲一小时课可能要花七八个小时备课,这样教师精力就被牵扯进来了,所以教师不愿意上新教材。”

    朱清时不甘心放弃,决定引进一批海归教授。于是,他开始第二次改革,到海外著名高校引进人才,但是海归人才回国以后,也不重视课程改革,同样重视争项目、争经费,忙着发论文。

    经过两次失败的改革,朱清时意识到高校问题的根源在于评价体系,即行政化。高校要有希望,就必须恢复高校的本来面目。“我从一个搞科研的角度看教育,大学最重要的就是要让教师和学生有更多时间坐下来看书想问题。违背这个原则的折腾,我们能避免就都避免。”此后,中国高校流行扩招、建新园区、合并等大事情,朱清时没有赶这些潮流。他认为,这种做法是“捞地、捞钱、捞规模”,根本不是大学的本质。

    从中科大退休之际,朱清时说过这样一番话:“我很奇怪,教育界的纠错机制为什么这么不灵敏,明摆着做错了,还不纠正。我们好像坐在奔驰的火车上,知道方向错了,但谁都不肯跳下来。”

    朱清时来深圳,是一次意料之外的新使命,更是一种机遇。

    为了让人才适应经济的飞速发展,深圳很早就有创建一所高水平研究型大学的设想。2007年3月,深圳市人大会议决定参照香港科技大学模式创建一所研究型大学,以培养大量科技创新型人才,为深圳进一步发展提供强大的人才动力。这就是南方科技大学的由来。

    校长是一个大学的灵魂,深圳历经一年,由国际猎头公司全球选聘校长,朱清时被选中。当时,朱清时并不情愿来做这件事,他已经做好退休后的打算——故宫博物院国家古陶瓷研究基地学术委员会主任,做自己最喜欢的事情。

    不过,2009年9月10日,朱清时还是从深圳市代市长王荣手中接过校长聘书。回忆当时,他说:“王荣同志鼓励我放开手来干。他说,深圳是一个创造奇迹、实现梦想的地方,这里没有多少历史包袱和传统框架束缚。南科大若能探索和推出一套好的体制和机制,可能是对中国高等教育最大的贡献。”

    朱清时觉得自己又能为中国教改做点事情了。“南科大是一张白纸,我们可以在这张白纸上做新的机制建设,把过去当大学校长没有进行下去的改革在这里进行下去。”朱清时的理想就是建立现代大学制度,回归大学学术机构的本来面目,谁掌握真理就听谁的。具体到南科大来说,要在管理体制上实行理事会治理、教授治校、学术自由、学生自治,核心就是大学的办学自主权。

    在这3年里,朱清时带领南科大,每一步都走得很不容易——在等不到教育部批准招生的情况下自主招生、学生拒绝参加高考、部分教授和学生退出……“这3年来的经验教训告诉我,硬碰硬是不行的,设法绕过去是最好的。比如,是否参加高考,高考就高考,但高考成绩只作为一部分成绩,这样就比不参加高考要灵活得多,也容易操作。”朱清时对环球人物杂志记者说。

    来深圳3年,朱清时一个人住在政府为其安排的迎宾馆中,夫人和子女偶尔来探望。他说:“我只有周末在这里,其余时间都在学校。子女很忙,还有孙子,他们管好自己已经很不错了。”

    采访过程中,朱清时一直强调自己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5年合同期满后就会离开,去做一做自己感兴趣而没有时间做的事。目前,南科大正在全球范围内寻找合适的继任人选。当记者问朱清时,会不会担心继任者和自己的教改理念不一样时,他说:“只要他能把南科大办好,继续推行教改就可以。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做法,具体怎么做不是很重要。我最多称得上是个点亮火种的人,并不一定非得要守护着这个火种一直走下去,因为教育事业需要一代代人来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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