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6点,当朝霞照到国子监街东口的彩绘牌楼上,金色的“成贤街”三个大字显得格外耀眼。渐渐地,槐树间的鸟鸣低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宗教音乐、香烛燃烧释放出的浓烈气味和烟雾迷离,喧嚣的一天开始了。
曾经,这里是让人遥思古人的国子监街;如今,则成了嘈杂纷乱的“风水街”。一间连一间的铺子,无论冠以××阁还是××斋,门口几乎无一例外地挂着“起名、算命、看风水”的牌子,以及某位“风水大师”的照片和介绍。历史与现实、庙堂与市井,在一条街上平静地交错着,书生们寒窗苦读的背影已经淡去,街市上迎面走来的是形形色色的“大师”。
国子监街,已有700多年历史的文化圣地为何成了“风水街”?这些“风水大师”都是些什么人?又是怎样的生存状态?带着这些疑问,环球人物杂志记者前往国子监街一探究竟。
这有300多位“大师”
国子监街(又名成贤街)位于北京二环内东北角、雍和宫西侧,是北京最古老的街道之一,也是北京保留下来的唯一一条牌楼街。这条长669米的东西向街上,坐落着建于元大德年间的孔庙、国子监。前者是皇家祭祀之地,大门两侧的汉白玉石碑至今可见,碑上以满、汉、蒙、藏、回、托忒(一种古老的蒙古文字)6种文字刻着“官员人等,至此下马”;后者则是元、明、清三代的最高学府,也是当时朝廷掌管国学政令的最高官署。1984年,国子监街和街上的4座牌楼一起被列为北京市文物保护单位。
如今的国子监街,弥漫着三种特质,分别冠以关键字,应该是文艺、古典和风水。街道中部是孔庙、国子监;西部是酒吧、画廊以及卖兔儿爷的民俗小店,游人露天里闲闲地喝着茶、摆弄着笔记本电脑;东部几乎全部是各种风水大师坐堂的店铺,除了文圣国学书店,还有个不起眼的流动图书馆指示牌——挂在一条深邃的巷子口,如同一个羞怯的另类。其实,这种现象不仅限于国子监街。在与国子监街紧邻的雍和宫大街上,沿街都是些卖供香、法物的店铺,这些店也给人起名、算命,只是没有前者那么明目张胆。甚至在毗邻的一些小巷子里,也有四五个写着“起名算命”的黄色牌子。这一带到底有多少人以看风水牟利?一个“风水大师”告诉记者:“这附近有70多家店,300多位‘大师’。”
这些风水店小则几平方米,大则20多平方米,“大师”端坐在背靠门面的椅子上,前方一张桌子,讲究点的放着沙发,摆着木架子,架上供奉着各路神仙,释迦牟尼、观音、元始天尊、女娲娘娘、欢喜佛、关二爷等等。“风水大师”或西装革履,或中式长衫,或纶巾道袍,或海青袈裟。他们也会踱步门前,主动向路人招揽生意。这些“大师”都称自己精通《周易》,或有家学渊源,或曾在某处修道参禅,当然,除了门口那张大照片是他本人外,其他的都无从查证。
一位生活于此的老人告诉记者,上世纪80年代中期,国子监街上就开始有看风水的人出现,开始是朝来暮去的游商,后来就租下房子驻扎于此,变成坐商。“最早,国子监街东口有家‘起名庐’,主要是按照生辰八字和五行给人起名,生意还不错,效仿者就多了起来。像现在这样大的规模,是从2010年前后开始的。” 记者调查发现,这些店铺多是以信息咨询公司、策划公司或文化公司的名义在工商局注册的。
“大师”的人生轨迹
在国子监大街上,一位白须飘飘、道人打扮的“风水大师”最引人注意:七八十岁的年纪,头戴混元巾,身着灰色斜襟小褂、白袜布鞋。记者看到他时,他正拿着扫帚清扫门前。
看到记者进来,他调低了收录机的声音——这台老旧的机器发出的乐声吱吱呀呀有些刺耳。记者称想给孩子取个名字,他先是报价999元,随后又称:“工薪阶层可以低一点。”他自称不是道士,是信奉道教的居士,也算是行走江湖的术士。“之前,我在香山修行,在北京看风水已经5年了。”
当记者提出想看看营业执照时,他告诉记者:自己只是给人打工的,相连的三间房都是一个老板的,注册的事他也不用管。如果工商局来查了,也是老板负责。记者发现,“大师”们对于问卜算卦之外的话题或者拍照都比较敏感。一个“大师”曾怀疑地打量记者:“我觉得你像个记者。”而当记者给正靠在椅子上打瞌睡的“大师”拍照时,屋内另一位“大师”马上警觉起来,站在门口张望。
这些依托国子监街而生的“风水大师”,他们真实的人生轨迹是什么样子?
打了多次交道之后,也只有乾天(化名)愿意向记者讲述他的经历。乾天1970年出生于陕西农村,现在是这条街上的一名“风水大师”。初中毕业后,他接了父亲的班,在县办工厂里上班。但是工厂的效益不好,常常发不出工资。1997年,乾天决心到外面闯一闯,但他又没什么手艺,只能在建筑工地上打打工,在农贸市场卖卖菜,都没挣到什么钱。
后来,他去西安城外的八仙庵卖些小工艺品,在那认识了一位给人算命看风水的“大师”,“他四五十岁,自称曾在终南山修行。来上香的人通常会花上几块钱让他看看相,一天下来,他只要动动嘴皮子少则几十,多则上百。而我一天辛辛苦苦只能挣个二三十块钱。”乾天决定拜他为师,也吃这碗饭。交了几千块的学费后,师父给了他《周易》、《宅经》几本书。两个月后,乾天开始跟着师父出去给人看风水。
2009年,乾天来到北京,觉得国子监这块地方还不错。“来的人多,也肯花钱。”他坦言,看风水并不难,最重要的是弄明白别人在想什么。“先说几句他爱听的,再来几句让他担心的。只要让他相信了你,剩下的就简单了,背背口诀、画画符咒,搞得高深莫测点就行了。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呐。只要你说的能让他心服口服,不但他下次有疑问还会来,而且会给你介绍新人来。”
乾天告诉记者,他现在每月平均下来,能赚到5000块钱以上,在老家也买了房子,家里的生活还不错。“我们这都是小打小闹,和那些真正的大师比起来差远了。”说到这,他向街对面大门紧闭的灰墙红顶大宅子瞟了瞟,自嘲地说:“我还真是为普通大众服务。”
令乾天眼红心热的那家风水店,坐堂“大师”自称是清朝皇族之后,生意非常火爆,很多外地人都是慕名而来。来求名算命的人要先预约,然后拿着号在外面候着。当然,价格也不菲。
说改名字能改变命运,那是骗子
宝通,是道教正一派道士,也是北京易经玄学界的资深人士,对这条“风水街”了解颇深。据他介绍,国子监街上的商铺主要分两种:一种以经营风水用品为主,“这是跟香港人学的,从小作坊进一些廉价工艺品,像貔貅(音同“皮休”)、文昌塔、各种水晶之类的。这些东西被一些香港‘大师’赋予了很多能量,使人相信貔貅冲着窗外能招财,孩子的书桌上放着文昌塔能够考出好成绩,水晶能带来爱情和财运,其实从风水学角度看,这些都是骗人的,没有任何作用。”另一种店则专门给人起名、算命。“这些所谓大师基本上不懂易经,完全按照笔画起名,依据的多是日本人熊崎健翁创建的五格剖象法(即依据姓名的笔画数和一定规则建立起天格、地格、人格、总格、外格等五格数理关系,并以此来推算人的各方面运势),这套方法先是传入香港、台湾,近些年在大陆盛行,其实和易经没有关系。有些人相信命不好是因为名字没有起好,其实是很荒唐的,按照他们的算法,很多政商界成功人士的名字都不怎么样。”
“起名改运”的兴起,早在上世纪90年代中期就开始了。宝通说:“最早是在北京的府学胡同有几家做这种生意的,就是把几千个吉利的字排列组合在一起,像批发萝卜白菜一样给人发名字,两分钟起好一个。1997年,我的一个朋友改名叫张某某,没过几天,发现他的一个朋友改了和他同样的名字,叫李某某。一问,是同一个人给取的。简直荒唐。”那么从易经风水学的角度来看,改名字真的对改变人的命运有作用吗?“唯一的作用是心理暗示”,宝通说,“通俗地讲就是讨个吉利,中国传统上父母给孩子取名字,都寄托了某种美好的愿望,这也是一种心理暗示。如果有人跟你说,改名字能改变命运,那他就是骗子。”
记者发现,国子监街上的“风水大师”们对于起名、看风水的报价非常随意,一般起名要200—500元,楼盘起名2000元;室内看风水大概3000—4000元,要是在动土前看风水,价格则更高,是2万—3万元。有时,他们也会看人下菜碟。例如,如果给公司起名,会先问注册资金;如果是楼盘起名,也会问问每平方米售价。
宝通还告诉记者:“真正的高人不会在这条街上出现,现在国子监街上的都是一些无业游民。他们和名人的合照,很多都是在那些名人出席活动的时候,混进去弄张合影,用来招徕生意。”文化学者、《风水三千年》的作者倪方六也向记者证实,风水大师有两类,“一类是混在大街上的风水先生,另一类是有身份的风水师,其中有些是祖传的,也有些是专门搞建筑、规划的研究者。这些人是不会这么宣传自己的。”
缺位的监管
风水师为何扎堆国子监街?一条文化名街为何变身风水街、起名街?首都师范大学从事城市文化管理研究的郗志群教授告诉记者:“国子监、孔庙本身和风水没关系,如今成了风水街应该是和一街之隔的雍和宫有关系。”雍和宫是北京最大的藏传佛教庙宇,平时香火就很旺。
从全国来看,北京国子监街并非特例,“西安的八仙庵,五台山的五爷庙一带也形成了这样的风水街,有些还强行给人算命、索要钱财,非常恶劣。”宝通介绍说。
倪方六则告诉记者:“我一直在做这方面的调查,其实各个地方都有算命、看风水的,但像国子监街这么成规模的,我还没有碰到过。国子监风水街的出现,是因为有庞大的消费市场,希望出人头地的学生、望子成龙的家长,想发财的、想升官的,都是这里的常客。这种现象的存在,说明社会的包容度更大了,但也说明政府在精神文明建设、文化建设上缺乏引导。到底是允许存在,还是取缔,政府的态度不够明确。其实,风水本身是有科学依据的,不少大学还开了风水课。但现在这些所谓的风水师不少是江湖骗子,说些自己都不懂的话,画些自己都不懂的符,风水自身的科学性也消失了,成了伪科学。”
国子监街所属的街道办事处一位负责宣传的工作人员告诉记者:“去年,国子监街看风水就曾经被曝光,北京市政府也很重视,年底时,工商、公安、城管、街道等相关部门协同开始整治。对于那些看风水的店,工商部门也经常去查,但成效不大。”
作为一名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宝通说:“国子监街上风水热的兴起,让很多原本对风水不感兴趣的人想要去研究风水学,从这个角度看是好事。但也造成了对风水学的误解,以为风水就是取名、改运,是迷信或者骗局。对于风水学的研究,是弊大于利的。我觉得最可惜的是国子监这块地方,这里本是一方净土,现在人们连个沉思的地方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