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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冬天的冰狮子

吴杉 《 环球人物 》(

    所有关于长相遗传的话里,我最喜欢“外甥像舅”这句,理由很简单,因为我有一个“钻石王老五”的小舅,让我与有荣焉。小舅比我大9岁,长得帅气,性格活泼。从我小时候起,他便如同一个“孩子王”,天天和我们这些小辈儿一起打闹。

    后来,小舅上了大学,学的是美术。那时的他,是个清瘦少年,顶着一脸的青春痘,稚气未脱。他爱极了自己的专业,一放假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带着我们瞎跑,而是老实地待在家里,淹没在各种颜料盒、调色板、画架、素描本里,伏在案上一笔一画,小心翼翼,让专门去找他玩的我都不自觉噤了声,怕扰了这种清静。有时兴起,小舅便手把手地教我用水彩画荷花;有时,还会强令弟妹坐着不动给他当模特;他还曾经用碳素笔临摹过《清明上河图》,临摹好后卷成一个卷轴,藏进盒子里。我们吵嚷着要看,他才小心地摊开卷轴,我们趴着指指点点,这里的车水马龙,那里的小桥流水。

    1995年腊月,离过年不到一周时间,家里下了第一场雪。中午放学,我踩着一地白亮亮的雪晃悠着回家,只见小舅一个人在院子里把雪往一起堆。

    “小舅,你干吗呢?”

    “我给你们做个冰狮子玩啊。”

    狮子的身形基本已经垒出来了,只有头部还没完工。我站在院子里好奇地瞅着,雪又飘了下来,我便撑开伞挡在小舅头上。小舅浑然不觉,也没有理我,继续垒着。忽然,他停了下,盯着“狮头”看了半天,自言自语道:“那些石狮子头上的鬃毛是怎么雕出来的呢?”然后转身走进厨房,再回来时手上多了个喝酒的小酒盅。他将小酒盅盛了雪,在狮头上一个鼓包一个鼓包地扣着。之后半天,我俩谁也没有说话,他扣着,我看着。一个威武的冰狮造好了。

    大年三十的晚上,弟弟妹妹们都围着冰狮子打转,还在大张的狮口里点蜡烛。街坊四邻都知道小舅做了个冰狮子,大人小孩都来串门,还有许多路人在门口张望。那时的我,心里得意极了,下巴恨不得扬到天上去。我天真地想,小舅这么受欢迎,将来肯定会成为一位大画家、大艺术家。

    但生活,从来都是把理想摔得灰突突的。后来,隐约听妈妈说,姥姥反对小舅搞美术,要小舅放弃。小舅不同意,在家里总是吵,气氛紧绷得厉害。2000年,小舅最终听了姥姥的话,外出跟人学做生意。姥姥家从四合院搬到了新楼房,为小舅留的房间很敞亮,桌上却再没了画笔、颜料、画架。家里人谁也没有再提起过跟美术相关的任何字眼。

    妈妈说小舅在外面的日子特别苦,到处奔波,忙得脚上都是泡。不过,小舅的踏实肯干得到了老板的赏识。再后来,小舅自己张罗开了个公司,生意越来越红火,如今有房有车。邻里们提起小舅,个个都是赞不绝口。也有不少人夸姥姥,说幸亏当年姥姥决断英明,要是小舅一直做美术,也许现在还是个穷酸青年,断没有今日生活的惬意。

    如今的小舅,早已不复清瘦,身材壮实,有种不言自威的气势。他爱穿运动休闲装,脖子上却总戴着一条小指般粗的金项链,说是招财的。我觉得不适合他,每次看到都皱眉。妈妈对我的“不满”很不理解:“生意人要取个好兆头嘛。”我其实也明白,只是我固执地认为,小舅不该是这样的,他是艺术的,不该是穿金戴银的。但我无力争辩。

    今年最近一次在姥姥家团聚时,妹妹正在为期末美术课的剪纸作业发愁,不知道听谁说小舅以前是学美术的,便跑来向他求救。满屋子的人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小舅只是笑,不说话。第二天,妹妹拿着一只鲜红的剪纸马到处显摆。我眼前忽然就模糊了,又仿佛回到那年大雪时,我撑着伞,那个满脸青春痘的少年,冻得红红的手拿着小酒盅,在冰狮子头上扣出一个个鼓包。

那年冬天的冰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