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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复制来内蒙古鄂尔多斯市之前，记者对这里的印象停留在一句顺口溜上——开宝马打工、开越野扫街、开悍马拉煤、开路虎放羊，“一夜暴富”似乎是这座城市的标志。2011年10月，这里一位名叫苏叶女的妇女，通过民间借贷，骗取300多人超过6亿元的资金，又让鄂尔多斯“闻名”全国。随之而来的，还有漫天的谣言。苏叶女何许人？为什么会掀起如此大的风浪？带着这些问题，记者来到鄂尔多斯。不过，还未走出机场，就收到一条短信：“敬告广大市民，谨慎投资，合法理财，远离非法集资，抵制高利诱惑……”
羁押中“状况良好”
苏叶女在10月中旬已经被羁押。环球人物杂志记者几经周折，联系到了羁押苏叶女的东胜区公安局经侦大队大队长高旭明。在电话中，高旭明首先驳斥了外界的谣言：“现在很多报道胡编乱造，说苏叶女不吃饭，靠输液维持生命，还经常做噩梦什么的，很不负责任。真实的情况是，苏叶女很平静，健康状况也十分良好。10月24日，我们刚对她正式批捕。”高旭明同时表示，“采访苏叶女，需要市委宣传部的同意”。随后，记者找到市委宣传部，负责外宣的乔科长的答复是：“这个事情无法协调。”之后，高队长的电话也不再应答了。
于是，记者来到经侦大队，虽然没有找到高旭明，但公安局门前广场上拥挤的人群引起了记者的注意。这些人神情黯淡，几乎都耷拉着脑袋。原来，他们是苏叶女案的受害者，来这里只有一个目的：讨回被苏叶女骗走的钱。
人群中有位孙大姐，向记者讲述了被骗的经过。她说，别人都说苏叶女老实、经济实力雄厚，把钱给她挣钱快。于是，自己就把家里给孩子出国读书攒的80多万元全都给了苏叶女。“现在真是要命了，谁存点钱容易啊？尤其像我们这样的家庭，姓苏的简直太祸害人了。我们来了几天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拿回钱。实在不行，退给我们一部分也算救命了。”郭先生也是一位受害者。不同的是，他给苏叶女的不仅有自己做生意攒的200万元，还有从亲戚朋友那里借来的200万元。“现在要债的都堵到家门口了，我是有家回不去。”
“超级酒店”导致东窗事发
1971年7月1日，苏叶女出生在鄂尔多斯市准格尔旗一户普通农村人家，父母都是农民。由于家里地少人多，生活困难，苏叶女没上几天学，很早就外出打工挣钱了。熟悉她的人说，“苏叶女就是个文盲，提笔只能写自己的名字。”离开家乡后，她当过营业员，做过小贩，最后在东胜区泊江海子镇扎下了根。苏叶女经历了两次婚姻，现在的丈夫大家都管他叫“任三”，据说曾经是个装修工人。
苏叶女起步经商的传言有很多。据记者了解，她是从亲朋好友那里借了一笔钱，从一个美容美发小店做起的。有了点积蓄后，她又在周围开了一家“俏姿国际男仕养生馆”。但这两家店满足不了苏叶女，她开始盘算着找些钱，扩大经营规模，而她想到的最容易的办法，就是借高利贷。而且，她靠着这步险招还真发了。
在东胜区天骄北路的一条街上，有两家曾经很红火的饭店，一家叫顺鑫亿高老九火锅城，另一家叫顺鑫亿祥叶农家乐餐厅，都曾是苏叶女的产业。走进高老九火锅城，记者看到，饭店内装修华丽，布置整洁，墙上挂的营业执照和经营许可证上，法人代表栏里还写着“苏叶女”三个字。旁边超市的刘大姐介绍：“即便是现在，火锅城的生意也还不错，晚上来光顾的客人不少。如果现在苏叶女想卖店面，应该是不愁买家的。”但另一处的祥叶农家乐餐厅就不同了，饭店正在施工。一名工人告诉记者，老板已经将这个店面盘给了别人，以后就不叫“顺鑫亿”了。
当然，这些看得见的产业只是苏叶女资产的一小部分。有了钱之后，苏叶女开始投资房地产。在东胜区巴音孟克办事处对面，有许多在建的楼盘，有商场、公寓，还有高级酒店。其中一处河南某工程公司承包的酒店项目，就导致苏叶女资金链断裂，最终东窗事发。据悉，当初苏叶女以每平方米7000元的地价买下这个楼盘，并投资3.6亿元，要修建东胜区最豪华的“超级酒店”。而这3.6亿元几乎全部是通过非法集资募来的。还有媒体报道说，苏叶女最后只掏出2亿元，自己侵吞了1.6亿元。
从不远处看，这栋蓝色的拱形建筑已经约有七成完工了。当记者想进入时，保安立刻出面拦住，称这里“闲人免进”。当晚，记者再次来到工地，此时仍有部分工人在施工，周围还散落着一些建筑材料。在一旁临时搭建的塑料棚里，记者遇到了监工王师傅。凑巧的是，王师傅是苏叶女的老乡，都是鄂尔多斯市准格尔旗人。他介绍说：“在老家，谁都知道苏叶女啥都没有，就喜欢吹牛，是那种买二斤菜都会赊账的人。”
三大招数骗来亿万家产
而就是这个买菜都赊账的人，混到最后房产就有十几处。据了解，苏叶女在鄂尔多斯有3套商用房、6套楼房和4套别墅。此外，还有2辆雷克萨斯、2辆奔驰、1辆玛莎拉蒂和1辆丰田霸道。苏叶女究竟用了什么手段，能够骗取数百人的信任和数亿元的真金白银？据记者调查，她主要有三大骗术，即“合法包装”、“高息吸引”和“名声炒作”。通过这些手段，苏叶女的放贷链条也做得“合理合法”。
在东胜区工商局，记者遇到了正在办手续的老李。他曾是苏叶女的一个债主。苏叶女从老李那借贷的金额高达500万元。老李给记者看了苏叶女给他的借款凭证。在这张所谓的凭证上，记者看到老李、苏叶女和会计的签章，具体借贷金额以及双方的手印，并没有注明贷款利息或偿还办法。从内容上看，这就是一张借条或者说是“白条”。老李说：“我们会相信苏叶女，就是在写白条前，她已经把贷款利息给我了。我和她签的是3分利，500万给她之前，人家就把15万利息给了我，没含糊。剩下的500万本金就是一个我和她的借款合同。”在这套程序下，本来带着“高利贷性质的非法集资”，通过首先偿付利息，变成了合理的“纯借款协议”。这种方式不仅让债主们对苏叶女放心，更钻了法律的空子。
和老李一样，大部分苏叶女的债主手里都有同样的借款凭证。这些小小的纸条之所以能换走大把的钞票，还在于苏叶女的贷款利息比其他人高。记者发现，在这个圈子里，苏叶女给出的条件是最优厚的，一般是月息2.5分到3分。如果有人给到4分，她甚至会涨到6分。有人说，按照目前非法集资6亿元的本金计算，苏叶女至少已经掏出了近2000万元的“诱饵”。
除了合法外衣和高额的利息，苏叶女还十分注意自己的“名声”。据东胜区放贷圈里的人介绍，“苏叶女本人给大家的印象就是家大业大，她见谁都提自己的美容店、火锅店，开着名车、住着豪宅，这谁都能看见。她身边的朋友，只要是跟了她，都有好处。家里的亲戚也都基本开着宝马，住着别墅。另外，她还到处宣扬自己买彩票中了几千万。”许先生也曾借款给苏叶女，他告诉记者，他看中的不仅是苏叶女的家底，还有人品。“苏叶女和他老公给人感觉都很老实。尤其任三他们家，以前给我们做过装修工人，本分、勤快。苏叶女找人借钱，也从不拖欠，大家就越发相信她。”还有人说，在这个圈子里没有苏叶女借不来的钱，很多人想送钱给她放高利贷，还必须排队、找关系。
靠着这些招数，苏叶女在2008年以后迅速积累了大量资金，并将其投到了煤矿和房地产等领域。据了解，苏叶女曾与亲戚一起投资鄂尔多斯市北部的某个煤矿，后因政府整顿小煤矿，该矿还没产生经济效益，就被迫关停。一位当地的煤老板告诉记者，苏叶女投资的煤矿不止这一处，但后来大部分都被停工整顿了。苏叶女一度因此无法支付贷款利息。此外，今年鄂尔多斯的房地产市场一直不景气，楼市大幅缩水，一些楼盘降价超过20%，这对苏叶女的冲击也不小。2011年4月，在诸多压力下，苏叶女的资金链出现断裂，但她仍对外宣称，要做大项目，欠的账只是延期偿还。但后来，债主们发现，苏叶女的店面一个个被卖掉，他们放贷的本金和利息已不见踪影。
更深的忧虑
10月，苏叶女被羁押的消息从鄂尔多斯传遍全国。关于苏叶女不同版本的故事也出现在了许多媒体。有媒体报道，“苏叶女骗了10亿元，涉及4000人”；还有媒体说，“苏叶女已经在狱中自杀”……一时间真相扑朔迷离。但记者调查发现，无论当地宣传部门，还是公安机关，都没有发布过苏叶女骗贷人数及金额的准确信息。
这些传闻让鄂尔多斯也多少陷入了恐慌。在记者采访时，只要谈及民间借贷，人们要么回避，要么谈“贷”色变。“其实，是媒体在很大程度上放大了这种恐慌。”当地一位官员对记者，“一切都还在调查之中。目前初步的调查结果是，涉案300多人，金额超过6亿元。”
在鄂尔多斯，记者以某房地产老板身份在当地放贷圈采访，了解这个城市的民间借贷情况。圈内的人谈起借贷，开始有些谨慎，不过，很快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开了。有位姓邓的女士还怕记者听不懂方言，专门用“鄂尔多斯普通话”讲述了她的放贷经历：邓女士去年把100多万元借给了一家公司，苏叶女事发后，她有点后怕，想把放出去的钱收回来，可是收不回来了。她话音未落，做柴油生意的小曲就插话说：“在鄂尔多斯哪有不放贷的？坐在家里就有收入谁不干？没听人家都说嘛，鄂尔多斯是家家房地产，户户典当行。”
小曲的话或许有些夸大，但鄂尔多斯的民间借贷非常普遍已是不争的事实。据有关人士透露，鄂尔多斯有着丰厚的资源优势——“羊煤土气”（羊绒、煤炭、稀土、天然气）俱全，加上这些年家家户户都有点闲钱，在一夜暴富思想的驱使下，只要是有钱，许多人就会去放高利贷。有关机构的统计显示，目前当地民间借贷总额已不下千亿。借贷方式也有很多，包含个人组织、企业间拆借、通过小额贷款机构和典当行等。
张玺发做典当行已有些年头了。他告诉记者，自己的典当行一切正常，因为他从不给房地产商放贷。老张认为，房地产风险太大，前不久当地的一个房地产商自杀就是个信号。不过，像老张这么精明的人也不多。一位被大家称呼为“凤姐”的女士告诉记者，她三爹（三叔）曾替人担保1700万元，后来借方无力偿还了，只好由三爹还。凤姐说，“三爹是公务员，不想把事情闹大，就还了。”
听了凤姐的话，记者想弄清鄂尔多斯还有多少搞借贷的“地下钱庄”，但似乎无从下手。就苏叶女来说，她名声在外，许多人就凭个白条子把钱甩给她，也没个机构或者正式手续，记者想找一张她的照片都几经周折。而苏叶女案只不过是太多地下集资的“冰山一角”。就连当地政府官员也称，民间借贷属个人行为，政府无法监管，谁能知道有多少地下钱庄。
一位老板忧心忡忡地告诉记者，大量的非法借贷埋下了隐患。如果鄂尔多斯房地产行业出现大面积资金链断裂，将带来整个行业的衰落，也会殃及其他产业。那时，还会不会出现其他“苏叶女事件”，谁也说不清。此前，已有人断言，如果在未来两个月，公安机关不能给苏叶女案中的债权人一个答复，还会有很多人去起诉，也会有更多人面临破产，甚至自杀。这座依托资源发展壮大的城市，会不会因为民间借贷的崩盘而陨落？这是人们更深的忧虑。
非法集资如何消灭
不过，“苏叶女事件”如果能让许多人头脑冷静下来，也不是件坏事。这些年，鄂尔多斯政府一直致力于打击民间非法借贷。采访“苏叶女事件”过程中，鄂尔多斯市分管金融的副市长李国俭听环球人物杂志记者介绍了采访目的后，接受了采访。
环球人物杂志：现在媒体都在关注苏叶女非法集资问题，也提到了鄂尔多斯市非法集资的情况，您怎么看？
李国俭：我看过很多这方面的报道，平面媒体的、网上的，基本的大方向还是关注鄂尔多斯现在出现的问题，这个我承认。
环球人物杂志：为什么鄂尔多斯民间非法集资会很活跃？
李国俭：主要有两点。一是因为民间经济发展。俗话说，“北有鄂城，南有温州”，二者是民营经济发达地区。随着我国经济的发展，公有经济跟不上，民营补充是很正常的。鄂尔多斯和温州等城市有经济的需求又有供给，就表现得更为明显。比如，鄂尔多斯煤炭经济很发达，但没有一家本地国有企业，都是外地的民营企业在做。做煤矿的挣钱了，亲戚朋友也想借钱致富，就这样借来借去，实业托起了民间借贷。二是和我国“银根紧缩政策”有关。前两年，我国为了应对金融危机，放贷4万亿。这就像个“放水过程”，放的时候，没怎么流入民营经济这块田地；挤的时候，还是要从民营企业抽水。大的金融机构都愿意为国有企业服务，船大没风险，他们很难放贷给民营小企业。
环球人物杂志：您说到民营经济发达，对于民间借贷有一定的正面影响，那负面呢？
李国俭：这里确实存在很多不确定性。因为无人监管，一旦出了问题，普通借贷人的资金都无法拿回。
环球人物杂志：很多人认为，因为银行利率低，民间放贷利息高，所以百姓才会去选择民间集资。
李国俭：你说的这个问题确实存在。除了利率，银行贷款还有一个效率低的问题，贷款的时间成本，对企业经营也有影响。另外，银行贷款也有一部分“灰色成本”，贷款要找人、排队。
环球人物杂志：既然民间集资是一把双刃剑，您觉得政府该如何利用？
李国俭：面对它、规范它。投资实体经济，成本高，回报率也高。尽管人们通过民间借贷可以拿到超过30%的利率，但这是不可持续的。我们希望通过股权的方式，比如私募基金对其加以引导。有了好的项目，政府希望大家别去找高利贷，去找私募基金，未来大家一起通过股权收益来分红。任何项目，债权利益不会最大化，股权利益一定是最大化。为此，我们政府的鄂尔多斯民间资本股份有限公司和内蒙古商会提供平台，成立民间资本投资服务中心。这个中心专门为民间资本融资而设，大家可以在这个平台上选择自己有兴趣的项目投资，通过股权分成，这里就成为“民间资本加工厂”。
环球人物杂志：您说的是长期受益，短期受益老百姓看不到啊？
李国俭：如果投资实业，老百姓借高利贷就需要不断进行成本叠加，不断地借。高利贷是期限短、利息高，但投资我们的平台，短期不需要有还款压力，还会有超过高利贷的回报。而且，它合法，稳定。
环球人物杂志：大家目前最关心的是债主们最后能不能拿回钱。对于苏叶女这类案件您觉得政府应该如何保障债权人的利益？
李国俭：从政府角度说，我们希望给债权人做融资规划，推荐一些机构，主动重组。鄂尔多斯是一个改革开放很发达的地区，我们一直秉持市场化概念。对于这类案件，我们希望司法能不介入就不介入，尽量按照市场化来走，尽可能保护小债权人的利益。
在和记者的对话中，李国俭倡导民间借贷的阳光化，还提出了民间借贷风险防范和处置预案，这对目前问题的解决也许能发挥一定的作用。然而，就在鄂尔多斯情况有好转之时，千里之外的温州又出现了一个施晓洁。她通过非法集资，骗取了数千人超过8亿元的巨额资金。
从鄂尔多斯到温州，中国“资本神话”带来的种种问题，正催生着法律法规的完善及金融服务的革新。中国国际金融有限公司研究部执行董事刘奥琳对记者说：“国内目前的金融环境很发达，但存在‘资本不市场、信贷不市场、货币不市场’三大问题。市场化是金融规范化的必由之路。”相关法律专家也表示：“监管是重要，但也只是治标的方式，治本的关键还是对民营经济的合理引导、对金融机构的市场化规范。如果人人都能从银行方便地借到钱，有回报率很高的投资领域，非法集资就会消亡。”
经济学家曾预言，2012年将是中国经济转型的关键之年，其中最为重要的，是民营经济的地位如何改善。尽管我们始终游走在“国退民进”和“国进民退”之间，但经济环境良性发展才是社会长治久安的保证。希望下次再来鄂尔多斯，记者看到的不是资本乱象，而是繁荣的新城和淳朴的人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