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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克诚长女黄楠

父亲是坚韧的“老农”

“你们要学革命,不要学世故。千万不可不学革命,却把世故学会了。”“你们要靠自己的努力奋斗成才。”这是黄克诚家的两条家规

《环球人物》杂志记者 肖 莹 实习生 徐党维 《 环球人物 》(

    在开国大将黄克诚的四个子女中,黄楠排行老大,个子却最小。见面那天,她穿着女儿花15元买来的牛仔外套,顶着一头从未染过的黑发,怎么看,都不像一个65岁的老人,更不像是曾经立过赫赫战功的大将的女儿。 

    “说实话,比起‘大将’,我更愿将父亲看作一名坚韧的老农。”在黄楠心中,“父亲有着最底层农民的坚韧不拔,有着为了自己的民族去奋斗和牺牲的决心、毅力,因此即使几次被降级,也从不在意”。 

    父母是“美国留学生” 

    1943年1月,在弥漫着“大扫荡”恐怖阴云的上海,黄楠出生了。由于营养不良,这个足月降生的孩子,体重竟然只有3斤!在战争年代,如此瘦小的黄楠能够生存下来,本身就是个奇迹。 

    黄楠出生后,母亲带着她住进了一个同志的家里。隔壁,是各种特务、土匪、地痞频繁出入的大烟馆。“母亲说那个地方在敌人的眼皮底下,相对安全。”为了工作方便,母亲常将小黄楠丢在家里,独自出门办事。还只会滚爬的小黄楠,一次自己拱到了被子里,要不是母亲回来得及时,她或许早就被憋死了。 

    小黄楠直到出生几个月后,才随母亲回到苏北解放区,第一次见到了父亲。尚在襁褓之中的她,被母亲抱在怀里跟着父亲的大部队行军。“抗战一胜利,父亲第一个站了出来,向中央建言进军东北、创建根据地。”如今回想起来,黄楠还是颇感自豪。1945年9月,任新四军第三师师长兼政委的黄克诚,得知东北日军被苏联红军消灭,认为国内有随时爆发内战的危险,我军应派主力尽快进入东北。“听母亲说,起初,一向低调的父亲并不想自己发电报给中央。他请求当时的华中局书记发这封电报,但被拒绝了。父亲看此事关乎大局,不能不发,第二天才以个人名义向中央和军委发了电报。”最终,党中央作出从各根据地抽调10万部队进军东北的决定。中央军委电令黄克诚率新四军第三师3万人挺进东北。 

    然而,为了不耽误大部队行军,小黄楠和比自己年幼一岁的弟弟黄煦,被母亲送回了武汉外婆家。因为怕孩子们撒娇“不放行”,母亲深夜悄悄离开,追赶部队。那一幕,黄楠至今难忘:“妈妈头一天还在,第二天一睁眼,就没了,这可吓坏了我和弟弟。”之后,两个孩子一连几天都是拽着外婆的手睡着的,生怕一觉醒来,连外婆也没有了。 

    童年,本是无忧无虑的,3岁的小黄楠有时也会将自己在解放区学到的歌挂在嘴边。“这可吓坏了外婆,她脸煞白,跑上前一把捂住我的嘴,生怕被特务发觉。”黄楠说自己从小就接受了“洗脑”:“为了不让特务识破我们的身份,外婆每天在我耳边念叨,‘你妈妈到美国留学去了,你爸也在美国留学,临走前把你们送到我这儿来了’。”因此,从黄楠记事起,她就认为父母是“美国留学生”。 

    1949年底,随着黄克诚被任命为中共湖南省委书记兼湖南省军区司令员,6岁的黄楠和弟弟才被接到湖南,与父母团聚。长时间分隔两地,使黄楠对父母充满了陌生感,“只知道这个人是爸爸,那个人是妈妈”。而一向内敛的父亲,唯一向孩子们表达感情的方式,就是抱起他们,用胡子扎扎他们。“后来,我一看见他要亲我,就拼命地想要推开他!”虽然黄楠的语气中带着些许埋怨,但却难掩回忆时的幸福和甜蜜,毕竟,她和父亲相聚的时光太宝贵了。 

    天生长着一块“反骨” 

    黄楠回忆说,父亲北伐时曾担任过国民党团级政治教官,看到蒋介石对革命的背叛和对共产党人血淋淋的大屠杀,他毅然从天津附近南下,千里找党,几经生死,不改初衷。“最初走入红军队伍的时候,父亲鼻梁上那副厚厚的眼镜,曾给很多人留下‘书生印象’,可他用行动,很快扭转了人们的看法。” 

    “1930年5月的一天夜里,红五军在彭老总的率领下,对修水县城发起了猛攻。在敌军的疯狂反扑下,许多登上云梯的战士被子弹击中,栽落下来,这让父亲红了眼。他挥舞起手中寒光闪闪的大刀,冒着密集的火力,爬上云梯,奔向城头。身边的战士被他感动,争先恐后地攀梯登城,很快,他们在一片呼啸声中将红旗插上了修水县城头。事后,彭老总说,‘打一仗认识一个人,修水战斗使我们了解了黄克诚’,不过,他随后又叮嘱父亲,‘下次作战不许再抡着大刀往前冲,那么大一副眼镜片子,一看就是个官,容易遭枪子儿’。” 

    作为我军高级将领,黄克诚大将素以耿直敢言而著称。他在历史上多次因坚持正确意见而受到错误的批判,甚至被降级、撤职,但他坚持真理始终如一。 

    黄楠说,父亲喜欢争论,他和彭老总相知甚深却吵架次数最多,两人之间有一条原则:言不及私。“是责任心和原则性使他们俩走在了一起,这是一种同志之情,也是上下级之间的心心相印。战争年代,他们之间的争执只是见解不同,都是为了革命,日久见人心,也就有了彼此信任。”1931年夏,黄克诚因反对“肃反”,差点被委员会以“同情和包庇反革命,破坏肃反”的罪名处决,幸亏彭德怀及时赶到,才使他幸免于难。可不久,刚复职的黄克诚又与彭德怀发生“赣州要不要攻”之争,事后证明,黄克诚在战斗中未经上级同意果断下达撤离命令是非常恰当的。此事在《彭德怀自述》和《黄克诚自述》中都有回忆。和平时期,每当作为国防部长的彭德怀下去视察、出国考察和访问,就让黄克诚负责日常工作,并授权他召开联席会议,商讨问题。黄克诚有责任心,有能力,也有魄力,所以彭德怀对他十分信任。 

    毛泽东曾在1954年军委扩大会议上说:“我4年未管军事,一切推给了彭德怀同志。讲责任,第一位是我,第二位是彭德怀,第三位是黄老,因为他是秘书长。”可见时任中共中央军事委员会秘书长的黄克诚当时的地位和作用。 

    “父亲爱提意见,这在全军是有名的!有人说,他的后脑勺上天生长着一块‘反骨’,一生都勇于扮演‘反派’角色,总在关键时刻唱‘反调’。最‘厉害’的一次,他竟然当着毛主席的面指出他的错误。” 

    黄楠听母亲说,1946年4月,国民党集中8个军的兵力攻打四平,林彪指挥10万大军与敌人在四平一线展开激战。“毛泽东先后给林彪发去10多封电报,要求坚守四平。可父亲坐不住了,连续给林彪去了好几封电报,建议适可而止,不能与敌人硬拼。谁知对方既不回电,也不撤兵。情急下,父亲干脆直接致电中央,将自己的意见和盘托出。”很快,毛泽东致电林彪:“如果你觉得继续死守四平已不可能,便应主动放弃四平,由阵地战转为运动战。” 

    黄楠说,后来庐山会议期间,毛主席邀请父亲去他那里吃饭,席间谈起了当年保卫四平的情况。“他对父亲说,‘固守四平,是我决定的’,父亲回答,‘是你决定的也是错误的’。一句话让主席无语,几秒钟后,才自言自语地说,‘那就让后人去评说吧’。” 

    父亲的“外圆内方” 

    事实上,黄克诚因为敢讲真话而“吃亏”,并不是一次两次。在黄楠印象中,真正对整个家庭产生影响的,还是父亲在1959年“庐山会议”上,公开表示同意彭德怀对“大跃进”的看法。“当时,有人劝他‘变通一下’,谁知父亲摇摇头拒绝了,‘落井下石也要有石头呀,可是我没有石头’。”为此,他被扣上了“庐山军事俱乐部”的帽子,他又被撤职了。 

    撤职后赋闲在家的黄克诚,生活异常平静:读书、看报、练字、下棋,偶尔去郊外看看小麦的长势、秋粮的收成。每天放学回家,黄楠就会来到父亲的书房里一个放文件的小屋中做功课,“父亲就在外间看书、写字,有时候我会趁着做功课的间隙,看看父亲案头的资料。”黄楠至今记得,当时父亲曾模仿鲁迅的口吻,写了一首打油诗:“少无雄心老何求,摘掉乌纱更自由。蛰居矮舍看盛世,漫步小园度白头。书报诗棋够消遣,吃喝穿住不发愁。唯愿天公不做恶,五湖四海庆丰收。”“他心里惦念的,还是那些被‘大跃进’所累的人们。” 

    同父亲相比,当时只有16岁的黄楠就没有这么气定神闲。刚入团不久的她,满怀投身革命的热情。1958年,她和同学们在师大女附中的后院里大炼钢铁,希望自己能为祖国的强盛贡献力量。“可就在这时,父亲却突然‘犯错误了’。到家里串门的人越来越少,家里气氛也变得沉闷起来。有几天夜里,我曾听见妈妈向外婆哭诉,说单位里让她揭发我父亲,她都快受不了了。”一时之间,黄楠感到很迷茫,从小到大,父亲在自己眼中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她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父亲会变成“反党分子”。 

    1965年9月,黄克诚被派往山西任副省长。此时,黄楠已经是北大物理系四年级的学生,她和家人并没有随父亲同行。“文革”爆发的第二年,黄克诚被揪回北京关押审查,并拉去和彭德怀陪斗。“那时,我在北大已是优秀团员、三好学生,正在申请入党,我对自己能成为一名优秀学生党员很有信心。但紧接着,北大的学生运动开始了,而我,突然被从入党积极分子的名单中‘甩’了出来。”这让黄楠苦闷了一段时间,但她毕竟是黄克诚的女儿,她继承了父亲身上那种坚强和乐观。她看了很多书,鲁迅的、马克思的、恩格斯的等等,理解了很多事情。 

    “文革”期间,日子再难,黄楠和弟弟妹妹们也从没觉得生活无法继续。“大家下乡,我们也下乡,这没什么苦的,至少我们还有个家,回来还有个地方可以待。虽然一套房子被人家占了,但还是有个地儿可以挤,比那些彻底被撵出去的人要强。”靠着母亲每人每月15元的生活费,黄楠和家人勉强维持着生活。 

    经历了“文革”的历练,黄楠逐渐成熟起来。“我深深体会到,在那种情况下,一个人能不顺着大环境说话,能逆潮流而上,是多么不易。之前我觉得父亲无论长相还是做事,都给人憨厚、温和的感觉。那之后,我才知道原来他温和的外表下埋藏着坚韧,知道了他的‘外圆内方’。” 

    学革命,不学世故 

    从北大毕业后,黄楠先在黑龙江的一个部队农场工作,之后来到西北的白银有色金属冶炼工厂,做了3年的“铁球工人”。上世纪70年代初,黄楠结婚了,她的丈夫名叫黄开席,是一个“不在乎她的出身和未来”的老实男子,一位农民的儿子、清华大学数学力学系毕业生。 

    1972年5月,在和父亲分别6年后,黄楠终于接到了准许“探视”的通知。她永远忘不了,一次她带着自己刚出生不久的小女儿去看望父亲。“那是在位于卫戍区军营里的一个小院落,父亲的屋子里空荡荡的,几乎没有什么陈设。那天,父亲穿了件黄色的旧呢军衣,颤颤巍巍地站在一张蒙着蓝布的大桌跟前。” 

    在这样的情况下相见,父女两人脸上的笑容都显得很不自然,“只有那个小家伙,在桌上无忧无虑地睡着了,父亲盯着这个刚来到世上不久的小生命,亲了又亲。”3个小时的见面,父亲从改造世界观谈到学习马列著作,从当年潇水的开发谈到焦支线铁路的建设,语气始终热切,看不出任何内心的焦虑。 

    “我常想,父亲怎么会如此顽强?在那样的环境下,还能每天‘斗室旋转乐洋洋’,在自己那间小屋里步行20公里;每天自己跟自己说话,避免丧失语言能力;每天在报纸缝里找新闻,找国家的新闻和政治形势的变化。”一向爱笑的黄楠,说到这儿,语气显得格外深沉。 

    “1975年邓小平上台后,父亲解除监护回到山西。1977年,黄克诚被批准从山西回京治疗眼疾。1978年,他恢复工作,为拨乱反正、端正党风做了大量工作。1985年,黄克诚退休后,大部分日子几乎都是在病床上度过。 

    “1986年底,父亲在最后的日子里,固执地拒绝治疗和用药,任凭医护人员百般劝说,他坚持认为,自己的病已经没有好转的可能,既然已经不能为党工作了,也就没有必要‘浪费国家钱财’。父亲说,‘一个人不能工作了,无所事事,还活在世上,又有何益呢!’医生们只好含泪让战士按住他的手臂注射、输液,可他一旦清醒又把管子和针头拔掉。” 

    12月28日,在黄楠和弟弟妹妹们的护送下,父亲走完了他80多年的人生。“你们要学革命,不要学世故。千万不可不学革命,却把世故学会了。”“你们要靠自己的努力奋斗成才,不要靠我的什么‘关系’、‘后门’,我黄克诚是没有什么后门可走的。”这是黄克诚留给子女的两条嘱托,也可算是黄家的家规。 

    “父亲不怎么关心我们今后是否会有‘出息’,更看重我们能否按自己的兴趣发展,为国家做有益的事。”黄克诚的两子两女无一从政,长女黄楠最终回归到自己的物理专业,在高能物理研究所担任研究员;长子黄煦从清华大学毕业后,成为工程师;毕业于社科院研究生院的幼子黄晴,成为人民日报社的一名记者;小女儿黄梅,从国外留学回来后,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外文所做研究工作。

父亲是坚韧的“老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