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冬,京中杂文界大佬在方庄某酒家聚会,其中包括曾彦修、邵燕祥、王春瑜和陈四益。曾彦修见满桌菜肴很丰盛,就很警觉,怕是公款吃喝,遂问众人:“这都是民脂民膏吧?”朱铁志马上趋前说明:“曾老,写杂文的哪能搞公款请吃!这不是民脂民膏,是‘羊脂羊膏’。今天是杨学武做东。”说着,指了指杨学武。众人闻之大笑。听说是杨学武做东,曾老脸色缓和下来,道了谢,落了座。
杨学武是何许人呢?他是作家中的企业家,企业家中的作家。由于是花自己的钱,请的又都是贵客,出手就阔绰了一点。
上面的段子,是朋友之间的“真人秀”。这次朱铁志幽默操作的成功,关键是用“仿拟”的手法,把一个难接的话茬儿处理得天衣无缝。以曾老的脾气,如果说不清楚,他真的会拂袖而去。如果直白地解释说,这不是公款吃喝呀,也就没有味道了。朱铁志把曾老口中的“民脂民膏”接过来,顺手仿拟出一个“羊脂羊膏”,跟杨学武的“杨”接榫自然、巧妙,达到一语解惑的效果。这个成功经验是值得揣摩的。
仿拟,是文字游戏中用途极广的一种操作技巧。操作要领是:仿照人们熟知的现成的语言材料,根据表达的需要,临时创造出新的词、句,使语言生动活泼,幽默诙谐,妙趣盎然。这里有三个要点:一是原来的语言材料和框架是大家都熟悉的,至于你用的是成语还是谚语,是格言还是警句并不重要;二是新创的词、句不仅没有违和感,还很出人意料,让人眼前一亮,给人带来惊喜;三是能为当时的特定场合增光添彩。你的幽默操作当然是为现实生活服务的,如果没有现实针对性,仿拟就失去了目的。
原来人们只习惯说“大众化”,后来就有了与之相对的“小众化”。“莫名其妙”其实是个反讽的贬义词,有人干脆利用原来的格局,发明出“莫名其糊涂”,也很好玩。鲁迅先生对文字修辞的运用,是相当娴熟也相当大胆的。在仿拟上,也有许多独出心裁的创造。他根据“公理”想出“婆理”,根据“阔人”想出“狭人”,根据“寿终正寝”想出“枪终路寝”,情趣顿生。赵树理也不甘人后,做出新的仿拟成果,他根据“诗人”和“诗话”,搞出“板人”“板话”,其著作也名之为《李有才板话》。
胡适应邀到某大学演讲。他引用孔子、孟子和孙中山的话,在黑板上就写:“孔说”“孟说”“孙说”。
最后,他发表自己的意见时,就引起哄堂大笑。原来,他写的是“胡说”。
上面列举的,都是词和成语等
短语结构的仿拟。在实际操作中,句子的仿拟也很常见。宋代王辟之《渑水燕谈录》载:“贡父晚苦风疾,鬓须眉皆落,鼻梁且断。一日与子瞻数人小酌,各引古人语相戏。子瞻戏贡父云:‘大风起兮眉飞扬,安得壮士兮守鼻梁!’座中大噱,贡父恨怅不已。”
刘贡父患了麻风病,胡子眉毛掉了,鼻梁也快断了。苏东坡捉弄他,借了刘邦《大风歌》的框架,把刘贡父的鼻梁装了进去。座中大噱,幽默效果不错。有人会说,取笑别人的病容,不大厚道。我想到的是,关系密切的朋友之间开个玩笑,还是可以的。譬如相声界的逗哏,经常拿捧哏取乐,捧哏不以为意。段子中说“贡父恨怅不已”,其实是行文中强调幽默效果的需要,不必当真的。还有,关于东坡的段子,车载斗量,不必认为实有其事。我们超然地看看古人开玩笑可矣。
关于东坡的笑话,既有他嘲弄别人,也有他被捉弄。在《东坡志林》中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
苏东坡写了两句诗,很得意,便让人送过江给朋友佛印看,自然是希望佛印和尚称赞一番。这两句诗本来也不错:“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没想到,佛印毫不客气,在诗的旁边写了“放屁”两字退回。苏东坡哪里受过这个?立马坐船过江,兴师问罪。但他找不到佛印,只见门上留了佛印的两句诗:“八风吹不动,一屁打过江。”你不是“八风吹不动”吗?怎么一个屁就把你给打过江来啦?苏东坡羞惭而归。
看来,苏东坡也不是总能占到便宜。
仿拟在英语修辞学中也很受重视。ToLieOrNotToLie——TheDoctor’sDilemma(撒谎还是不撒谎,这是医生的难题)显然就是从莎翁的《哈姆雷特》中Tobe,ornottobe:thatisthequestion这个句子套来的。对这个古今中外都乐于使用的幽默手段,我们都不妨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