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到戏院买戏票,票房便向你出示座次表,请你点座,要几排几号,到时候对号入座。有时你所要的座位被别人订了,就得将就别的座位。
看一场戏,无非两个多钟头,座位舒适与否,就那两个钟头的事情,像坐公共汽车一样,到站就下了,一般不会再去计较刚才的座位是不是舒适。
读唐诗宋词,可以了解封建社会对官场座次的讲究。陆游的“位置”可能不是很好,但他无所谓,“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不计较位高位卑,关键是要忧国忧民,在这个问题上,干得好坏,到盖棺才可下结论。范仲淹的“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也强调“位置”观念,也是把忧国忧民放在第一位,“苟利国家生死以,岂能祸福趋避之”,不管坐在什么位置上,都应该有担当的精神。
所以,以“位”论人,不是实事求是的态度,这不是看戏,座位也不能由自己订;既然坐上去了,就得把事情做好,对得起这个“位子”,怎么说也不是三两个钟头的事。但是问题复杂就复杂在不同的位置有不同的人去坐,表现自然也不一样。“居庙堂之高”与“处江湖之远”,差别很大,但如果看“位”不看人,更不看贡献,那就是封建社会的旧弊,势利眼。我们读三国,诸葛亮六出祁山,恢复汉室,由草根而任刘备的“参谋总长”,按座次,在前几排。但他夙兴夜寐,勤恳工作,连打板子这样的事都亲自过问。而且主动自报家产:“成都有桑八百株,薄田十五亩,子弟衣食,自有餘饶。至于臣在外任,无别调度,随身衣食,悉仰于官,不别治生,以长尺寸。若臣死之日,不使内有餘帛,外有赢财,以负陛下。”到五十七岁,临终的时候,嘱丧事从简:葬于汉中定军山,就山坡边挖个坑,放得下棺材就行,穿戴平常的衣帽,不要随葬器物。那个时候,讲究“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个“节”就是指的名分,曲终人散,诸葛亮没有愧对自己的位置。
过去剧场还有包厢,道理上也相同,位子很优雅,舒适,但坐包厢的,是有不同身份的,那身份虚实的不同,也千差万别,反正老百姓坐不起。有“国学家”、“泰斗”、“大师”、“国宝”……坐的时间也非两三个钟头,而是坐到“阖棺”,受用终生,一直到呜呼尚飨,因而“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都是一位快乐的名流”,而在其遗筪中,到死也找不出一句“密号真言”。水泊梁山也有“托塔天王”、“鼓上蚤”、“豹子头”、“黑旋风”……这些绰号,也很相同,林子一大,什么鸟儿都有。
我敬仰钱钟书先生一生淡泊,艰苦著书,矢志追求的是事业,而不是什么虚名虚位,也不研究“座次学”。人的地位(更主要的是历史地位)是在阖棺之后,现在即使坐点冷板凳,甚至十排二十排之后,历史也是不会忘记他的。
由此还想到英国作家约翰·高尔斯华绥(JohnGalswor?thy)的小说《品质》,写了一个皮匠,不管什么时候,皮匠总是要求自己“把鞋子的本质缝到靴子里去”,他坐在马扎上,不易寒暑,呵冻挥汗,甚至宁愿捐弃功利,也要用最好的皮革做最好的靴子奉献给人类。那种执着,那种诚信,时刻提醒人们,做人也和做鞋一样,要把民族的伟大传统、人的优秀品质,“编织”到工作里面去。在这个社会,马扎的座次,算是很低的了,但补鞋匠坐了一辈子,那热度永远留在了位子上。
佛界主张超脱,超脱不是坏事,六根清净,一心搞事业,有什么不好?我当然不是劝人们去出家,我说的是心境的超脱,有事业心,心无旁骛,难能可贵,倘对虚位讲究太多,就很难超脱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