谔谔是正言批评,《晋书·傅玄传论》:“抗辞正色,补阙弼违,谔谔当朝,不忝其职者矣。”敢于伸张正气,一派谔谔的气度,个人得失无所顾忌,实际上是一种精神风貌,英雄气概。而诺诺则是一种声气,服服帖帖,这种人,有的只是“诺诺”的媚态,奴态,对顶头上司,只有诺声,而无正气,更别指望他有谔谔之铮骨。
谔谔之士,不畏权贵,刚正不阿,铁骨铮铮,表里如一,被归有光称赞为“持正之士谔谔”(《送吴纯甫先生会试序》)。
十多年前,看电视剧《司马迁》,虽拍得不是很完美,但有一些对话和情节很生动。如司马迁被冤下狱,即将被处以宫刑,身为酷吏的杜周深知自己的劣行逃不过司马迁的秉笔直书,便以“同窗”的身份去“看望”他,对司马迁作了一番“开导”,可谓“语重心长”。片中“原话”没有记录,但仅此“开导”,颇令人玩味:大意是“你老先生不看场合,想说就说,现在闯下大祸,如何收拾!你作为史官,树敌切勿过多!孔子著春秋,提倡为尊者讳的曲笔,万望放在心上!为人处世,不可一味地直,有时也得圆!我身为要官,尚且每天小心谨慎,不敢有万一的疏忽,不敢随便发表意见,可你……”
这一番话,是告诉司马迁,会做官还不行,还得会做“人”,要面面俱到,不能老是“谔谔”直书历史,有很多时候,是需要“诺诺”的;不要轻易发表“高见”,不要狗拿耗子;要善於察言观色,分辨风向;只有唯唯诺诺,使上级用你时有一种顺适感,而不感到你是个“刺头”、“意见箱”。把这个“人”做好了,“官”也就做稳当了。
话虽只几句,“学问”还是很深的,对“谔谔”和“诺诺”,现身说法,解释很深透了。杜周对此有研究,司马迁不如他,比如迎来送往,察言观色,表里参透,背景探索,心理揣摩,上司亲友关系,嗜好何物……这些“课题”,司马迁简直是个“老外”。
但司马迁并不领情,杜周的劣行,早被写入了《史记·酷吏列传》:“自郅都、杜周十人者,此皆以酷烈为声……杜周从谀,以少言为重。”“初征为廷史(狱官),有一马,且不全(公用);及身久任事,至三公列,子孙尊官,家訾累数巨矣。”寥寥几笔,就把他的贪腐劣迹记下了。
杜周的这种“从谀”、“少言”,就是“诺诺”的翻版,实质就是一种向上爬的手法,谋官谋权的“韬略”。一方面怡嬉微笑,彬彬有礼,风度翩翩,而一旦有人挡了他的官路和财路,就不管他同窗同乡好友同道,“该出手时便出手”,想方设法下套,使阴招,把“对手”搞下去。说得好听一些是“竞争”,说得实在一点,是黑道而非“人道”。颇似北宋蔡元度,为人嬉笑溢于颜面。虽见所甚憎者,亦加亲厚无间,人莫能测。一个怡嬉微笑的奸佞之徒去向一位堂堂的伟丈夫“做工作”,高谈做“人”的道理,真是个绝妙的讽刺!
司马迁写《史记》,只是直话直说,并不曾当堂谔谔指陈,批评上级,他毕竟是个拿笔杆子的学者,并非谏官。但平日生性直率,不会阿谀逢迎,写文章又不会掺假,正是这种谔谔风骨,使杜周之类的权贵看不顺眼。
杜周的“诺诺”之道,或可得意于一时,但毕竟活得窝囊,活得沉重。在汉帝的眼里,他不过是条狗。用司马迁的话说,这种人活着或是死了,都比鸿毛还轻。
但这种“为官经验”,是一种舆论攻势,不可小看。这种攻势在历代官场都是很凌厉的,形成一种“道德”环境,也是几千年来封建官场的一种“潜传统”。君不见,有人当官一辈子,当从“凤凰池”走出来的时候,却并不是凤凰,而是左顾右盼,交游谨慎、不多发声、只会“诺诺”的木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