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讽刺与幽默 2014年12月26日 星期五

二零一四杂文,好玩并沉痛着……

文/王乾荣 《 讽刺与幽默 》( 2014年12月26日   第 07 版)

  ◆“多余的话”的内涵

  说起2014年的杂文,我首先想到一篇,叫《北京记趣:多余的一句话》,作者佚名,但给我极深印象,久久难忘。

  此文写一外地小伙在北京乘坐公交的趣事。

  小伙问售票姑娘“颐和园哪儿下车”; 售票员答“上对面去坐”。挺好啊,可售票员却加了一句“多余的话”:“拿着地图都看不明白,看什么劲儿啊!”

  这就把一老者惹翻了,对小伙说:“你往前坐4站,换904就到。”说着,又冲售票员来了:“现在的年轻人哪,没一个有教养的!”

  一时髦小姐听后不干了:“大爷,您这么说我们都成什么了?”话没错,可她还要加一句:“像您这样上了年纪看着挺慈祥的,一肚子坏水儿的多着呢!”

  一中年大姐气不忿,接茬道:“说话要礼貌嘛,你对父母也这么说吗?”批评得对,可她又冲时髦小姐说:“瞧你那样儿,估计父母也管不了你,打扮得跟鸡似的!”

  车上于是热闹起来。吵着吵着,到站了。

  售票员说:“都别吵了,下车吧,别把自己的正事儿耽误了。”当然,她也没忘多说一句话:“要吵下去吵,不下去我车可不走了啊!烦不烦啊!”

  烦不烦?烦!不仅售票员烦,所有乘客都烦。整个车厢炸了窝,骂售票员的,骂老大爷的,骂时髦小姐的,骂中年妇女的,骂天气的,骂自个儿孩子的,人声鼎沸,甭提多热闹了!

  外地小伙受不了了,大吼一声:“都是我的错!我没看好地图,让大家跟着生一肚子气!就算给我个面子,别吵了,行吗?”顿时鸦雀无声。可外地小伙儿突然爆出“多余的一句话”:“早知北京人是这么一群不讲理的王八蛋,我还不如不来呢!”

  “想知道事情的结果吗?”作者卖了个关子,才说:“我那天的事情没办成,大伙儿先被带到公安局录口供,然后到医院处理各自的伤。我头上的口子是在混战中被售票员用票匣子砸的。别认为我参与了打架,我是去劝架的。我呼吁人们冷静一点儿,有话好好说,没必要打个头破血流。”

  而“我”的“多余的最后一句话”,是这么说的:“不就是售票员说话不得体吗?你们就当她是个傻蛋,和她计较什么!”

  从文体上说,这篇文章或许接近于特写,也像一篇小小说,我却认为它是一则不错的杂文——它是以近似特写或微型小说的框架,容纳了杂文的内在本质。鲁迅说:“杂文作者,他的作文,却没有一个想到‘文学概论’的规定,或者希图文学史上的位置的,他以为非这样写不可,他就这样写,因为他只知道这样写起来,于大家有益。”聂绀弩先生也认为:“杂文还没有定型在一种特定的格式里,只要觉得有战斗性、讽刺性,特别是有寓言性的便行了。”

  咱们不必认定杂文该是某种特定的样子,而不是某种样子的,便不是杂文。

  这篇杂文的思想内涵,并不是作者特意“指出”的,却彰显得明白而深刻。作者把现代人精神层面的大毛病,通过反复出现、貌似寻常的“多余的一句话”,揭剥得鲜血淋漓。人们在认识“是”与“非”方面,似乎不无文明修养和觉悟,却总是“手电棒照别人”,而这,正是中国土壤里滋生的一种“国民劣根性”,是整个社会风气式微的重要症结之所在。联系这篇杂文,往大的方面说,人人痛恨腐败,批判腐败,而一旦自己处于名誉地位、金钱美女的巨大诱惑中,也能洁身自好吗?所以,别瞧这篇滑稽而类似于开玩笑的小杂文,意蕴深远着呢。

  ◆难以幽默

  第二篇令我大感其趣并且难忘的杂文,是鲍尔吉· 原野先生的《冷幽默》。文章写加拿大小姐凯瑟琳·安来华留学,研究“中国式幽默”,找了中国“幽默作家”鲍尔吉·原野当老师。一番关于“幽默”的趣味横生探讨,于是在这对师生间展开。

  原野先劝安读读美国幽默大师马克·吐温,因为海明威说:“没有马克·吐温,就没有美国文学。”安说她不知海明威是谁,但同意原野的话。

  有一次,安问原野,什么是“红心蛋”。原野说,中国人用一种名为“苏丹红”的有毒染料喂鸭子,它产的蛋的蛋黄像用盐腌的最好的红心蛋黄。

  “ 哈哈哈!”安大笑不止,“太有想象力了!老师,我真是喜欢中国人,你们常用这种方式幽默吗?红心鸭蛋,虽然它们在生活中不可能出现,但是,你们的报纸登这些消息让大家快乐。而且,我认为中国人的可爱正在这里,他们听后并不笑,装成忧心忡忡的样子。哈哈哈,这正是幽默所需要的。哈哈哈……”

  有一次,安问原野,为什么电视上播放政府部门办的文艺晚会。原野答,用文艺节目展示成绩。

  安懵了:“如果是法院呢?用舞蹈和歌曲展示审判?”原野答:“不能这么说,是用歌曲及一切文艺形式展示他们的思想境界,检察院、土地局都可以展示。”

  安大笑:“哈哈哈……老师,你就是中国的马克·安吐温!你太幽默了!”原野正色道:“安,你要严肃对待我们的聊天,你父母花钱让你到中国是来学习知识的,不要嘻嘻哈哈。”安说:“好的,老师,您息怒。”

  安终于沉默而不再笑了。少顷,又大笑起来:“工人做工、农民耕田、士兵站岗,难道都用文艺节目展示?花钱播出,哈哈哈……”

  原野告诉安:“安,和你在一起令人愉快,你的谈吐启发了我对幽默的重新理解。”

  安说:“老师,我要郑重地感谢您。不管别人怎么说,我认为您当之无愧是一位幽默大师。您对我的提问,回答得那么巧妙,几乎不假思索却非常幽默。而您保持严肃,这就是中国式的幽默,是冷幽默。哈哈哈……”

  原野用大师那种悲悯的目光看着安,安笑得前仰后合……

  这篇以对话为主要形式的杂文,以玩赏和不无悲凉的笔触,巧妙批判了当下社会的种种弊端,鞭辟入里,令人刮目相看。瞧瞧,文明世界的凯瑟琳·安,根本看不懂当下中国社会滋生的种种令人恶心和糟心的野蛮闹剧,却天真无邪地以为,那就是“中国式幽默”,而中国老百姓的可怜和无可奈何,更被当成了中国特有的“冷幽默”。

  幽默是文明、雅致和高贵的产儿。鲁迅说:“‘幽默’既非国产,中国人也不是长于‘幽默’的人民,而现在又实在是难以幽默的时候。”

  中国老话“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文明人与陷在野蛮泥淖的人探讨幽默,乃是对幽默的亵渎,不也如同鸡鸭对话吗?在这“说不清”的隔膜中,我们感受到的,只有无可言说的锥心之痛,以及深深的悲哀!

  ◆鲁迅仍被折腾

  《七八年折腾一回鲁迅》,是齐世明先生的一篇“正统”杂文,谈中学语文教材砍掉鲁迅作品问题,观点似也寻常,却如警钟在我们耳旁敲响。

  这回砍鲁理由,是“鲁迅作品难懂,比如《风筝》”。专家就此表态:中学生不宜阅读该文。而这,不过是七八年前“鲁迅过时”论的老调重弹罢了。

  专家重弹老调,作者的批评却不无“新意”——所谓专家祭出台湾娱乐明星周杰伦,将其歌曲《蜗牛》收入教材:“我要一步一步往上爬,等待阳光静静看着它的脸,小小的天有大大的梦想……”而这“往上爬”的“梦想”,恰恰是对广大懵懂青少年的误导。

  教材这一出一入,褒贬鲜明,令作者忆起毛泽东的名言:七八年再来一次“文革”。被赞为“民族魂”的鲁迅先生,在“娱乐至上”、“娱乐至死”时代,也是生生被七八年“折腾”一番:“鲁迅过时了”呀,“重评鲁迅”呀,“鲁迅真的倒了”呀……一阵阵雨骤风急,一重重潮来潮去,一番比一番折腾得厉害,如今,更是被一个流行歌手,打得落荒而逃。

  作者指出,其实,鲁迅作品是否“过时”,最应归属于假想问题。纵目世界,俄国人以托尔斯泰为荣,英国人以莎士比亚为傲,德国人崇拜歌德;中国人特别是孩子们,怎么能漠视鲁迅呢?至于“鲁迅作品难懂”云云,恰恰暴露出现实中小学教育浮浅化、犬儒化的倾向。

  放眼我们置身的世界,一如“潘多拉魔盒”开启,各种妖孽纷纷跳将出来。它们用物欲让我们惶恐、自卑,感到前所未有的饥馑,觉得冷得发抖。在这“饥寒交迫”中,我们不再安贫乐道,变得冷漠了,残酷了,没有底线了,荒淫无耻了……

  再一番四顾,权力、利益、人脉、关系、“弱势群体”的唯唯诺诺,文化文学堕落成给经济大爷赔笑脸的洗脚丫头……

  直面此情此景,不朽的鲁迅作品,在改造人们精神方面,将起着独特的作用——“站着”的鲁迅,会拽起在孔方兄面前“跪下”的现实;“正直”的鲁迅,会挺起人们越来越“弯曲”的脊梁!鲁迅作品与鲁迅精神,正是中华民族血中之钙,汗中之盐,不可或缺。

  而此次被砍鲁迅作品《风筝》,其实很适合中学生阅读学习,读之,可深切体味时年44岁的鲁迅之心——勇于解剖自己,通过反思儿时扼杀了弟弟的“玩的天性”这事儿,抨击了封建家长制的罪恶。鲁文对后世的启示即在,我们应竭力保护孩子的天性,让孩子们在自由干净的天地中,健康快乐地成长……    

  本文从近年频繁地删除中学教材中鲁迅作品(不仅仅是《风筝》)说起,对笼罩在意识形态领域的一股股歪风邪气,作了尖锐批判。大人们堕落了,不断以各种形式或借口,亵渎和否定咱们民族伟大的精神楷模,又有人有意无意间“从娃娃抓起”,令孩子们茫然而失去童真和前进的精神支撑,这难道不是时代悲剧吗!人们一定记得,在播放了很长时间的一则电视广告中,一个天真的孩子大声囔囔着:“我也要当皇帝!”救救孩子!这是鲁迅近百年前的呐喊。咱们现在欲救孩子,必先救了正在和即将被打倒的鲁迅。号称最具战斗性的杂文,对此即使无可奈何,也决不能无动于衷、漠然视之!

  ◆杂文的战斗使命

  本人阅读范围有限。我不能说,上述三篇杂文多么具有代表性,或者说一定是2014年内的最优秀者。但它们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对于时弊的激烈批判,在形式上又各具特色,不落俗套。我喜欢这样的杂文。

  杂文不是麻木的文种。杂文的战斗使命,说到底,仍是一个“立人”问题,即唤醒人作为一个人的主体意识,在这商业主义大行其道和物欲横流的当下,不使人沉沦和绝望。杂文执意钻故纸堆,或者一味弄风搔月,不“斗”,行吗?当然不行。其实杂文之“斗”,用鲁迅笔法,乃属于睿斗,如《北京记趣:多余的一句话》和《冷幽默》那样,用曲笔,也好玩,也逗趣,也俏皮,也嘲讽,也刺激,也洒脱,也放纵,正话反说,小题大做,借题发挥、……高明着呢。杂文存在的价值,借鲁迅名言,如正气凛然的《七八年折腾一回鲁迅》一文,是为了给“公理正义”正名;其锋芒,戳穿了“温良敦厚”的假面;其利刃,是阻挡“流言公论”的屏障;其所指,使“吞吐曲折的文字”显现原形……

  杂文如此作,便有了存在的价值。

二零一四杂文,好玩并沉痛着……